他进了书房,楹柱挂着深蓝色的绣幄,上面刺着云鹤兰花,显得素雅淡洁,其余家具物什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所布置。案牍上堆了小山高的军情奏报,他却没心思去看,躺在茵褥上想,前世这个时候他刚到燕邸这一晚,余弦合便偷偷潜了进来,借口说要向他切磋剑术。
他不消细想就知道那丫头是看他离了侯府,没那么多规矩通报,所以才迫不及待来找他。
当时他待她有些冷淡,又因军务繁冗,没有耐性,二话不说就派人通知余思远来把她领回去。
他摩挲着茵褥上的毡毯子,看着外面月满中天,隐隐有些期待。
门吱呦一声,他的眼睛亮了亮,立马支起身子去看,见银鞍端了两根大蜡烛进来,眼色一黯,又躺了回去,失望之情满溢。
银鞍察觉出自家公子对自己的嫌弃,很是无辜的样子,悄悄把蜡烛放下,见江叡躺在茵褥上,想去灭灯,刚把镂花灯罩拿下,便听江叡问:“你想干什么?”
银鞍躬身回道:“灭灯。”
江叡冲他摆了摆手,看着窗外沉酽的夜色,很不放心,这要是灭了灯,乌沉沉的一片,翻墙进来的弦合怎么能找到自己。
银鞍狐疑地看了看自家公子,将灯罩盖回去,出去,转身关门。
手刚一碰到门扉,就听江叡又问:“你还想干什么?”
银鞍:“关……关门。”
江叡又看了眼外面的夜色,道:“不用关了,把门大敞着,你走吧。”
银鞍愣愣地看看江叡,又看看外面,隆冬腊月,寒风凛冽,大敞着门睡觉,这……
三公子莫不是疯了?
他这边心里正嘀咕,那边江叡在茵褥上翻了个身,有些不耐烦:“你怎么还不走,在这里多不方便。”
不方便?银鞍开始纳闷,他伺候三公子十年了,从来没见不方便过,怎么这会儿反倒成了不方便的人?
银鞍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小心脏碎裂的声音,瘪着嘴,委屈兮兮地看着公子仰躺的背面。
江叡似是想起了什么,坐起身,回头看向银鞍。
银鞍打起精神,他就知道三公子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
江叡的视线只在银鞍身上略点了点,又移开,道:“把窗也打开……”他记忆里弦合做事向来不拘小节,没准儿不愿走正门,想爬窗也未可知。
银鞍:“……”
他闷闷地从书房里出来,忍不住屡屡回顾,见门大敞着,窗也大敞着。幽深沉酽的夜色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唯独这里亮如白昼,格外扎眼。
他有些大逆不道地想,公子自上月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就变得很诡异了。先是对从来也不上心的余家姑娘改变了态度,今夜又在来燕邸的路上非转去余府后门看看,现在干脆……
屋里传出两声脆响,像是江叡在打喷嚏。
银鞍心想,这么大冷的天,敞着门窗睡觉,打喷嚏都是小事,可别再染了风寒。
唉,好好的人,说魔怔就魔怔了。
偏偏这一夜狂风呼啸,透骨的阴冷,外面若狼嚎鬼哭,整整刮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余府后院如常一般安静,弦合打着哈欠梳洗完毕,觉得自己榻上的蜀锦枕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枕在上面总觉得有股霉味。
她丝毫不知,有位公子为了等她夜半幽会,在大寒天里敞着门窗睡了一整夜……
外面侍女叠着脚步忙碌起来,从厨房里端了油果糕点并茶水往余思远的房里送,弦合奇怪,余思远向来克己,从不会再早晨滥饮滥食。
抓了个侍女来问,说是廷尉万俟邑来拜访大公子。
弦合放侍女离开,脸色微惘,陷入回忆中。上一世她身在囹圄,郁郁而终,至死都没弄清楚兄长究竟是因什么而被杀。只知道大约是和万俟邑叛乱有关,极有可能是受了他的连累。
万俟邑与侯府的袁夫人连着亲戚,自然与裴夫人所生的江叡关系微妙。
他是个不拘小节的大老粗,跟余思远属一丘之貉,两人自在酒肆里相遇便一拍即合,形影不离。
余思远行事粗略,从不会追根究底,自然对万俟邑和江叡之间的微妙气氛丝毫无觉。
即便是最后察觉了,大约也晚了。
弦合当下有些不放心,匆匆用过朝食便拐去余思远的房里。
行至窗墉下便听里面传出爽朗的大笑,紧接着是万俟邑在说:“山越作乱数年,且盘踞在群山雾障之间,极难剿灭。三公子的退敌之策固然威势强劲,但恐怕如巨石落入深潭,至多能掀起些水花,伤不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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