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是老人的一部分,它也是什么都不看。但什么都看见了。虽然被生活践踏得不成形状,内面的东西却完好无损。老人和骡子不畏死神,因为他和它的境界已超越了死亡(虽然只是在艺术领域中)。当他们清晰地感到来自人间的饥饿时,他们就产生义不容辞的义务感。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维持卑劣的肉体的渴望?因为肉体一消失,他和它也将随之消失啊。老人和骡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宗旨,因此唯一的出路是将这可怕的表演付诸实施。
拿着刷子的那一位(黑色旅的成员)在被毁坏的墙上写道:“斗争就是光荣”。84
拿刷子的男人写道:“要么罗马,要么死亡”。
[263]
敌人(死神)写下的这些预言对于老人和骡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暗示绝望还是引诱?老人和骡子将会用行动来作出回应。
眼睛下面有块斑的青年射出一阵连发,老人和骡子一齐被射中了。但他们好像还在行进,骡子似乎用四只蹄子站立着,黑色的细腿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好的。黑色旅部队的那些人在旁观,脸上有斑的青年已经松开了手枪皮套上的枪,正在剔牙。这时老人和骡子一齐弯下了,他们好像要向前迈步一样,但却倒成了一堆。
[264]
这就是他和骡子面对死神的形象(其实只是一种表演)。英勇和邪恶的对峙有点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场景。这是人性之根的展露。死去的老人又将在另外一篇小说里面复活,继续这阴沉而悲壮的人生之旅。在这个世界上,这一类的作家都有一个英雄的情结,那是从久远的孩童时代就已形成了的。成年之后,无论世事多么险恶,自身的欲望总会铸成那个英雄的形象。这一点是不变的。
五 活着的不易
——读《三个里面有一个还没死》
从某个角度观察,艺术地存活在这世上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你会变成那三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也许你有申辩的理由,但杀人机制不会放过你,你必死无疑。你叩问那个机制,你一心想看破死神内面的机关,你甚至一直心存侥幸,但残忍的、痛苦的死还是降临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你无法改变历史。
他现在才记起来他没有被击中,因为他在那之前已经扑下去了。他已不记得他是否是有意这样做的,反正那已经不重要了。
[265]
这名侥幸存活的罪人在深井底下经历的一切比地狱还要恐怖。“机制”不是简单地让他死,而是一次次让他抱希望,然后让他经历更可怕的打击。一个人,如果还要保持自己的作为人的体面,在那种情况下只有马上死掉。然而活的冲动是多么强大!也不知为什么要活。他的耐力变得如地下的野兽一般,他作为人类的感觉几乎全部麻木了。此时便是理性与欲望之间的张力的极致,艺术家到达这种境界时,成功就在眼前了。
但是这个裸体男人已经不抱希望了。他永远不能回到地面了,他也永远不能离开这口井穴的井底了。他会在那里发疯,喝人血,吃人肉,他甚至没法寻死。
[266]
连死也没法死,推理当然更加没法进行。怎么办?于是他就在完全的黑暗中竭尽全力滑动身体了。这种近似本能的运动让他看到了耀眼的、如光晕一般的东西。出路终于被他找到了。
我们在创作或阅读中是否也曾像这名罪犯一样滑动过身体?如果还没有过,那就要更加用力,更加冷酷地逼迫自己。让机制启动制裁,让热血沸腾,让衣冠楚楚的人变成不顾一切的兽,然后再让高层次的人性在煎熬中复活。如果我们酷爱艺术之美,就训练自己成为这一类强有力的罪犯吧。如果我们的躯体还没有彻底僵死,就聚精会神地滑动,追寻那古老的律奏吧。
六 终极体验
——读《布雷区》
这个人为什么要穿过布雷区?他那些紧张的推理是由什么样的激情所推动?
“没有人知道布雷区在哪里。”老人重复说,“这个隘口是一个布雷区。”
然后他做出那个手势,就好像在他和所有其它事物之间有一块蒙尘的玻璃一样。
“喂,我总不会那么不幸吧,会吗?——往那里走去,踩在地雷上?”
年轻人问道,笑了笑。那笑容使得老人产生出吃了一个生柿子的感觉。
“嘿嘿。”老人然后说。仅仅一声“嘿嘿”。
此刻,年轻人努力回忆那一声“嘿嘿”的语调。因为这可以说成:“嘿嘿,你不应该这样想。”或者:“嘿嘿,你永远搞不清。”或者:“嘿嘿,完全可能啊。”但老人只是发出了一声“嘿嘿”,没有特别的语调,空洞得如他的凝视,暗淡得如同这山区……
[267]
他是被迫来到这里的,但他也是自愿来的。他饥肠辘辘,食欲得不到满足。他不是来寻死的,却不知为什么渴望死亡体验。对于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家伙,你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是“嘿嘿”。他就在这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嘿嘿”声中迈开了脚步,答案要由他的两条腿来提供。他朝那荒凉的、草木难生也没有路的隘口迈步,隘口也是布雷区。他曾经来过这里,他隐约记得隘口是很宽大的。既然这样,就不会每一块地都有地雷,至少现在还没有,只要他谨慎……
他不期而遇地看到了隘口,他感到一种刺痛的惊讶,同时还有害怕。因为他没料到这地方开满了杜鹃花!他被花儿的海洋淹没了。这时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位老人朝空中挥动着的双手。老人说过:“就在那边。”他还看到手的阴影落在杜鹃花上面,将花儿们全部盖住了。土拨鼠催命地叫,他想逃,可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现在他只好碰运气了。
这里是隘口,布雷区只能在这里。这个事实反而给了他某种宁静。因为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地方啊!又是那个老问题:他为什么一直在下意识地找这个地方?不知道。
如果他向前走了一步,那是因为他不能有其它举动,因为他的肌肉的运动和他的思维的进程使得他走了那一步。但是存在着那样的瞬间:他可以迈这一步,也可以迈那一步;他的思想在疑惑中,他的肌肉绷紧却找不到运动的方向。他决定不去考虑,让他的腿像机器人一样移动,看也不看地让他的脚踩在石头上。但恼人的怀疑还是折磨着他,那是对于他的意志的烦恼:是他的意志在决定他向左转还是向右转;他的脚踩在这块石头上或那块石头上。
[268]
你到过隘口了吗?你是否被你内部的矛盾折磨得要发狂?这种僵持,这种硬挺会带来什么?这就叫做自由意志吗?当然,这个人是老手了,瞧,他还不忘在这个时候从口袋里掏出女友的镜子来照呢,他分明是想看见自己临终的模样嘛。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部分的自我——只能是部分的,要看全部,得等到地雷炸响。
后来地雷果然炸响了,当然只是在想象之中。
在怀疑中僵持,在虚无中硬挺,接下去,艺术家就会获得动力去表演如何飞越绝壁。这样的操练总是让人上瘾的。
七 鬼鬼祟祟的活动
——读《糕饼店的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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