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走吧,你不懂。
她说,我不走,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你们为什么呀。
我说,没事。
她说,还没事呢。
方言突然满嘴山东话,说起一件杀人案,银生很漫长,银生很遭罪,月亮很狼犺,月亮很煎饼,俺家很敞亮,俺家很窝囊,俺把个彪子砸巴砸巴,埋猪圈了。边说边插自己的话,怎么成外地人了。
我把从现在开始搂过来,坐在我腿上,她是凉的,胳膊带着外面的夜气。从现在开始拿过我的电话按了一气,抬身下楼了。
方言突然掉泪,怎么什么人都留不住。怎么没一天是顺心的。把心掏出来都搁地上踩坏了。他一哭就出来了,问,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你——还行。他说,我怎么看见我不是好人。他说,我看不清你,还是只能看清自己。
他说,我杀过人,我老看见自己杀人,拿着棒子在看不清对面的黑暗中挥舞;刚从屋里出来,蹲在月光下喘气,棒子上沾着脑浆和黑头发。看见自己被捆着,跪在地上,脖子一冷,就往前边一堆人脚里连滚带爬,回头看,几百人扛着刀往回走。我的睫毛长了草,一株一株挡住目光,像绿网兜,像绿玻璃珠子穿的帘子,一串一串打脸。
我还杀过一小孩,小孩睡在炕上,沉着脸蛋,我这么横着一画,屋里飞过一道反光,才发现手里拿着把长刀,小孩齐下巴裂成两半儿,一点接触——碰着东西的感觉都没有。我为什么呀?我杀人的时候心里一点杂念都没有,就像一件衣服跳上床杀人。
有那么一座楼,远看像庙,进去是山,顶着门口,平地走越走越高,越走越孤,看见下面是没有水的河床,河底雪白,像是碱水流过去又晒干了。到脚下只有一拃宽,下一脚抬着没地儿落,就知道是走到峰尖儿了。这一脚踩下去腿一下伸长了,特别想踩高跷。心顶在头上,差着那么半米往下落,温度都在上半身。倒过来,心含在嘴里了,温度都在脚上,十个脚指头又胖又暖,两条小腿像两瓶酒。脸都冻疼了,脖领子结了一圈冰。每看一眼又低了一眼,鞋掉下来,掉得比我落得快,一只砸了我的脸,一只划过我鼻子,在我身下,两只平行着摆在空中,和我一起往下落。裤子留在云间,灌了风,两条腿儿乱扭。裤衩也没了,也在天上飘。这样下去我落地时就是一丝不挂。这样想的时候背心已经和裤衩在一起了,风直接吹着我的小腹和会阴。
海底像七八个画面一起摇晃,夹在玻璃板里带着景色栽跟头。走路弯着头,有思想压力。海底开满花,白色和藕荷色的,每一朵看着纸一样捧起来都沉得直不起胳膊,松开手就怒放着坠进黑暗。不知不觉满嘴甜了,鼻涕也甜了,走着走着全身遭到冰镇,蹲下才暖和一点。只能暖和到脖子,脸还是凛冽的,结着晶的。这时一条鱼游过来,一剟面前就裂了一道纹,再剟,画面缺一块。鱼吃眼皮像针灸。吃牙床像剔牙。剩下一个骷髅披着头发,看着小鱼鳞光闪闪游进脑子,一边一条,在里边喝豆腐脑。有牙的鱼最爱吃肛门,一条褶一条褶锯下去,锯成一立体的。蛋子就是鱼的面筋塞肉,瘦脸鱼一口吞进去,立刻鼓出俩腮帮子。这个不能碰,这个要碰就太刺激了……
方言一佝偻,两眼发直,喊,我射了。
我喊:音量小点。
咪咪方:这种事也有这种现象?
老王:这种事绝无仅有。我要不是亲眼看见也以为我是胡编的。他奔出去了,搭错神经了。高潮我也高潮,但不是这么个高潮法。过精神生活,人人都有高潮,一般是出汗,页码突然翻乱,讯号蜂拥迭起,眉间乱泼油漆。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听洞”——也许该说是形容词。不好意思老跟你说到下三路,实在是低级恶心。
咪咪方: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是自然现象,都不恶心。谁叫你确实发生过呢。
老王:不觉得恶心是吗,不觉得恶心我就再形容形容。比真射那什么舒服——精神射的时候。面积大。房事勤——我们一朋友,说,是全身放箭,捋捋的——东北人儿。从头到脚百万垛口——至少是,一起射,还带着伴奏。
咪咪方:声控喷泉?
老王:还带着放礼花,对对,用放礼花加礼炮更准——自己给自己放礼花,自己欢迎自己,走红地毯。别人以为你傻了,其实你眼前绚烂得无以复加,热闹得一塌糊涂。我是没打过仗,没见过万炮齐轰,真打过仗,当过炮兵师长的也未必见过百万联装喀秋莎齐射,打出千山万水,各个时代的人在天上一起出动,全世界的历史交织在一起。一夜下来,皮肤都射粗了,能不舒服吗?射过精神的,很多最后都性冷了,没劲。
咪咪方:你也?
老王:我也——我也不知道。减少,大量减少。房事勤说,一次等于一万次,一辈子的数一次都交代了。我们赢了说,这可不行,每回都成酥泥了。我说,老了不求人了。有一次我射猛了,早上照镜子脸都是黑的,厚了一层,毛细血管都爆了,开梅花。去美容店磨皮。晚上在酒吧碰见一女士,说,咱们上午就在一起,我躺你旁边床上。
一则社会流言说,谁谁废了,谁谁废了。叔平气得肝儿疼。我正在看某人回忆录,他老师批语,你想成为一棵白菜,对吗。我改了一下对叔平说,他想成为一棵烟屁看这意思。
咪咪方:你。
老王:我倒是什么也不耽误。几年之后一次偶饭同桌坐着一个戴眼镜面透红晕的年轻人,他是学科学的,弃了本专,剃了头,强身,习武,持全斋,遍访各大丛林,相信采气。他没有跟我说,跟别人说,要练一些神通,现身说法才会济世。他有社会抱负,有梦想。看见他我就想起方言。他们脸上都有令人心惊的纯洁貌似平和的神态。回到家里我对着墙念叨:你要是平和你就不要涉神通。你要是平和你就不要钻庙。又是一个正道执。我执好消,人执难消。几大教门枉度了多少灵秀之辈。
一个唱歌的女孩子也懂得,前人音尘绝,后人晕后人。什么叫都是真的,真的也是望山跑死马画三五妙手在天陲,写写小说罢了。一个唱歌的女孩子也懂得,他们几个都是人,独行人,在宇宙星光下如你我一样。何况二手,三手,百手之后的木歹憨掬鹅懔得色荒腔拌清挣拔装逼举凡高门大殿松柏铜炉一路滴拉腥腥点点,无外嚼牙张致作怪。干完事儿就走了。说得巧而已。他要是通了他来这里做什么。唬你个钻牛角尖的。
他要你站起来你偏跪下去,还说这是瑜伽姿势直通囱顶——你要是趴着你永远不见天颜。我对着墙说。
方言不在多年,我在舞厅看见一个练花样游泳的女孩伸开两条粉腿在地下鹅颈宛转。一个唱歌的女孩子在跳自己的一生,穿着白色的水晶一样的短裤。我跟着她看,冻在一个大冰块里望天梯。唱歌的女孩走过来对我说,尾随不是开悟的办法。我得了这句话,却不知对谁说。
方言给我发短信:你不自信,永远不自信,因为你五千年来是奴才。上了天也要寻一个奴才的位置。
方言给我发短信:你不敢说自己好,永远不敢把自己想得好,因为你把标准交到别人手里。每回你都是吓死的。
他给我发短信:你想当女的,因为你是精神妓女,没人奸你就没思想。
他给我发短信:二十岁时你是小井里的井底之蛙,三十岁时你是大井里的井底之蛙。四十岁时发大水,你游上来,但是你是白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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