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什么?
爱是迁就。爱是因为爱意。爱是体谅。爱是乐章。爱是温柔的心。爱是忧伤之诗。爱是镜中反射的温柔灵魂。爱如昙花一现。爱是永远不必说抱歉。爱是修成正果的过程。爱是付出。爱是和他分享一条口香糖。对于爱,你永远无法一语道破。爱是一个空洞的词汇。爱是与神融合而一。爱是苦涩的。爱让你与天使相遇。爱是泪水汇流的溪谷。爱是苦候电话铃响。爱是整个世界。爱是在电影院中十指紧扣。爱使人沉醉。爱是猛兽。爱是盲目的。爱是倾听你的心。爱是无声胜有声。爱是歌咏的主角。爱让你有好气色。
我采拾这些爱的珠玑文句,但没让自己被盲目的信念冲昏头,也没有陷入犬儒主义的愤世嫉俗中。导致灵魂漂泊无依——那正是我看电视时抱持的态度,在被耍弄时清楚知道自己是冤大头,或者明明未遭欺瞒却巴望着被当傻瓜愚弄。因此,我就以此为题,把自己有限但感受强烈的经验,与大家分享。
爱应该快速急切把握,并且同舟共济。那是一种怀抱另一半,把全世界置之度外的激情。它是为灵魂之舟找一个安全港湾停泊的渴求。
你看,我根本是老狗变不出新把戏。但我还是讲出自己的想法!我才不在乎这是不是老调重谈。我和那些虚荣自负的傻瓜想法完全相反,说出来总比保持沉默好。闷不吭声有什么好处?拜托。为何要被动地坐视自己身心受折磨,活像一列慢吞吞驶向目的地的无情火车?我认识一个年龄相近的男人,他曾经暗示,如果要对抗那些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的邪恶势力,那么保持缄默比挣扎抵抗来得好。我之所以说他意有所指,是因为他从未明讲,只会像个乖孩子一样端坐桌旁,从早到晚安安静静地不停抄写他人的作品。有时候,我会幻想他其实并没有死,还在持续抄写工作。我害怕这份死寂在体内扩大,变成一个阴森可怖的人形。
我朝他的胸膛和脸开枪,但是,我真的杀了他吗?我只赏了他三发子弹,况且在漆黑的戏院里,放映机的灯光照得我无法目视。
每当我想像他没死,就会幻想他在房里抄写那本书。真是令人无法忍受啊。当我努力打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坐拥心地善良的妻子、贴心可爱的女儿,家有电视、报纸与书可看,在市政府有工作,有同事,可以听八卦,啜饮咖啡,抽烟,周身有水泥建筑物保护,却得不到慰藉。而他,则能沉溺于全然的沉默中自得其乐。深夜时,我会想起,他在安详气氛中带着信念和谦逊奉献自我;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当我想像他重写那本书的模样,可以感受到他伏案重复同样的动作,四周的寂静开始与他对话。我无法解答这个谜团,但在寂静与黑暗中,能透过热望和激情凭直觉感受到;只要嘉娜爱的那个男人继续抄写,我可以想像,在深深的夜里,静默与他之间的耳语是那么真切,甚至拥有自己的表达模式,尽管我无法听闻。
有一天,我受尽煎熬,因为极度想听见那寂静中的低语。我关掉电视,没把早已就寝的妻子摇醒,静悄悄地从床头桌上取走那本书,坐在每天吃晚餐看电视的饭桌旁,开始以全新的热情读那本书。记得多年前,在女儿现在熟睡的房间,我第一次读那本书。我是如此渴切地希望感受那自书页中涌出,照亮我脸庞的同一光芒。片刻间,我觉得新世界的影像,在体内鼓动翻搅;那阵阵急促的脉动,也许会把黑暗中低语的奥秘泄漏出来,并且领我至那本书的核心。
一切如同第一次读那本书时一样,我再度发现,自己走在附近的街头。在这个秋夜里,街道又暗又湿,人行道上一些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到了伊伦库伊车站广场,观察着熟悉的杂货店橱窗,看见摇摇晃晃驶过的卡车、人行道上菜贩覆盖于装柳橙和苹果纸箱的破烂帆布,以及肉店窗户隙缝透出的蓝色灯光,还有药房里的旧式大暖炉。见到这些景物仍在原位,我心满意足。几名年轻男子在学生出没的店家看电视,大学时,我也常在这一带和住附近的哥儿们聚会。当我走过街道,同样一个电视节目发出的亮光,从尚未就寝住家的半开卧室窗帘透出,光线时蓝时绿或转红,反射在街道的法国梧桐,以及潮湿灯柱和阳台的铁栏杆上。
我继续前行,目光搜寻着从各户人家虚掩窗帘渗出的电视光线,然后发现自己站在雷夫奇叔叔的老房子前,已经对着二楼窗台凝视了大半天。那一瞬间,我突然有解放与冒险的感觉,就像我和嘉娜当年任意跳下随便搭上的巴士一样。从窗帘之间望进去,我看见正闪着电视光线的房间,但没看到雷夫奇叔叔的寡妻;我可以想像她坐在椅子上的模样。房间的光线随着电视的影像闪动,有时是鲜艳的粉红色,有时则是可怕的蜡黄。此时,一个念头抓住了我,那本书与我人生的秘密,都在那个房间里。
我毅然攀上前院与人行道之间那堵墙,看见莱蒂比婶婶的头,还有她正在看的电视。她以四十五度角坐姿,面对着亡夫的空椅子;看电视时,她和我妈一样伸长脖子,弓着身,但不像母亲边看电视边编织,而是猛抽烟。我观察她好半天,忆起另外两个人以前也曾爬上这堵墙,偷窥窗内的动静。
我在标记着“雷夫奇·雷伊”名牌的入口处按下电铃,女人的声音由拉开的窗户传来。
“是谁?”
“是我,莱蒂比婶婶。”我说着,退后了几步,让她能借着街灯稍微看见我的形貌:“是我,铁路局员工阿奇夫的儿子奥斯曼。”
“老天爷,是奥斯曼!”她说着,退回房内按下电钮,门开了。
她微笑着在公寓门口迎接我,亲吻我的双颊。“让我也亲吻你的头顶吧。”她说。当我弯身低下头时,她吻了吻我的头顶,然后像小时候一样夸张地闻了闻我的头发。
起先,她的动作让我回想起她与雷夫奇叔叔这辈子共同的隐痛,就是他们膝下无儿;接着我又忆及,自从母亲过世,过去七年来,没有人再把我当孩子看待。当我们步入屋内,我突然轻松自在起来,在她开口发问前先下手为强。
“莱蒂比婶婶,我正好路过,看见你家的灯光;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了,不过我想应该过来打个招呼。”
“你真贴心!”她说:“坐电视对面那张椅子吧。我晚上睡不着,所以才看这玩意儿。你看打字机旁边那女人,她是个蛇蝎女。咱们年轻的男主角,就是那个警察,碰到很多可怕的事。这些人就要把整个小镇轰掉了……要来点茶吗?”
但她没有马上离开房间去泡茶,我们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你看那个不要脸的烂女人。”她边说边指着一身红的美国美女。那个尤物褪下罗衫,与一个男人热吻良久;莱蒂比婶婶和我看着这对男女在我们吞吐的烟雾中做爱。而现在,婶婶也随着萤幕上的汽车、桥梁、枪械、警察及美女一块儿消失了。我不记得和嘉娜一起看过这部影片,但感觉自己曾与嘉娜一块儿观赏电影的情景,却像翻书般从意识中一页页快速翻过,令我痛苦不堪。
莱蒂比婶婶端着茶出现时,我了解到,如果想解开那本书的谜团,挽救我坎坷的人生,进而纡解我所受的苦楚,就得在这里找出路。那只在鸟笼一角假寐的金丝雀,是否就是小时候雷夫奇叔叔在同一个房间款待我们时,总在旁边性急地跳上跳下的金丝雀呢?或者,它是前一只挂掉之后,又买来关进笼子里的鸟儿?还是再后来才买的新鸟?细心加框的铁路车厢与火车头照片,依然高挂在原位,但童年时期我都是在晴朗的白天看到这些照片,听着雷夫奇叔叔讲笑话,绞尽脑汁去解他出的谜题;现在这些已经退役许久的老旧车辆,窝在没人照管又脏兮兮的相框里,只能借电视的闪光发亮,真是令人情何以堪。镶着镜子的书柜,足足有一大半空间被甘露酒占据,另外还有半瓶覆盆子酒;旁边是铁路服务奖章和火车头形状的打火机,两者之间立着雷夫奇叔叔的打票机,与父亲来访时,雷夫奇叔叔经常让我把玩它。而在另外半边的书柜里,反射在镜子中的是大约三十本书、列车模型、仿水晶烟灰缸及二十五年期的火车时刻表倒影,一眼瞧见它们时,我的心便开始怦怦狂跳。
这些,应该就是雷夫奇叔叔撰写《新人生》期间必读的书了。一股兴奋之情袭来,仿佛在这么多年过去、经历如此多巴士之旅后,我终于追寻到嘉娜的行迹。
我们边喝茶边看电视,莱蒂比婶婶问起我的女儿,又询问我妻子的长相。我含糊其词带过,有点内疚没邀请她参加婚礼。我告诉她,其实太太的娘家就在同一条街上。这时我才想起,当年第一次读完那本书后,第一个看见的女孩,后来变成我的妻子。当时的这些巧合,是不是更饶富兴味,而且更加惊人?我是不是在读了那本书之后的第一天,首次见到那个几年后娶回家的哀伤女孩?还有我坐在雷夫奇叔叔的椅子上,所以记起这番巧合,并在结婚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生命中这个隐而不见的定数?她的家人搬进我家对街空着的公寓,我看见他们在一只强力无罩灯泡的照射下看电视吃晚餐。我记得那个女孩的淡棕色秀发,还有她家绿色的电视萤幕。
融合着人生、巧合与追忆的温柔迷乱令我激动莫名,但莱蒂比婶婶和我继续谈论邻居的八卦、新开的肉铺、我的理发师、老电影,还有我的一个朋友把他老爸的制鞋生意发扬光大,扩展成制鞋工厂大发利市之后,搬离此地的故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诸如“人生是破碎的”这类话题打转,有时陷入尴尬的沉默。电视里充斥着乒乒乓乓的枪响、激情的做爱场面、尖叫、大吼、飞机由云端坠落、油轮爆炸,在在传达一个讯息,那就是:“无论如何,凡事必遭摧毁破坏”;不过,我们不认为这个讯息和自己有关。
时间流转,当电视中夜里的嘿咻呻吟声、谋杀案及死亡威胁在清晨退散之后,萤幕上改播印度洋圣诞岛的红黑螃蟹生态教育影片。高人一等的侦探,也就是在下,逮住机会,像电视里能察觉周遭情境的螃蟹一样,开始旁敲侧击一番。
“当年的日子,真是快乐精采啊。”我突兀地说。
“对年轻人来说,生命是神奇的。”莱蒂比婶婶说。对于与丈夫共度的年轻岁月,她没有着墨——或许是因为我向她探询关于儿童连环画、铁路人精神、叔叔的小说,以及他画笔下描绘的爱情故事。“你叔叔喜欢涂鸦和乱掰的嗜好,剥夺了我们年轻时的快乐。”
其实,对叔叔为《铁路》杂志撰文,一开始她是抱持赞成的态度。铁路稽查员得长途奔波,为杂志撰文让叔叔免去舟车劳顿之苦,婶婶也不必几日几夜望着门痴等丈夫回家。没多久,叔叔想到一个点子,在杂志后面几页为热爱铁路的小朋友们绘制冒险故事,看完之后,这些小朋友就会相信铁路建设才是咱们国家的救星。“有些孩子真的非常喜欢那些漫画,对吧?”婶婶说着,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告诉她,当年自己也非常着迷,印象最深的就是《彼得与伯提夫》系列故事。
“但他应该到此为止就算了!”她打断我:“他不该当真。”婶婶说,插画冒险故事很受欢迎,她的丈夫千错万错,就是被一个巴布拉里狡猾出版商的提案蛊惑,决定出版一本独立的儿童杂志。“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必须日日夜夜工作。他常常累得半死从稽查地点或局里赶回来,就为了马上回到书桌前工作,一直做到天亮。”
这些杂志曾经风行了一阵子,但初期小有成就之后便失去吸引力,不敌那些搭上“古代土耳其斗士大战拜占庭帝国历史”热潮,由此应运而生的历史爱情连环画,例如《可汗》、《卡拉格兰》和《哈坎》等等。“《彼得与伯提夫》曾经流行一段时间,所以我们赚了点钱。”婶婶说:“但真正发大财的,当然是土匪出版商。”那个贪得无厌的书商坚决主张,雷夫奇叔叔不应该再画土耳其男孩为了美国铁路的利益扮演牛仔或侠盗角色的故事,而该开始依序绘制《卡拉格兰》、《可汗》或《正义之刀》这类受欢迎的故事。“故事里若是没有火车的场景,我就不画了。”叔叔很坚持,于是结束了与那个没良心出版社的合作关系。那阵子他在家埋头绘制连环画,寻找其他出版商,但多次遭拒后放弃了。
“那么,没出版的冒险故事,现在流落何方?”我一边问,眼光一边在屋内梭巡。
她没有回答,专注地看着萤幕上那只黑色的母蟹;它历尽千辛万若,穿过整座岛,只为了涨潮期间挑个最幸运的时辰,产下腹中的受精卵。
“很多都被我扔了,”她说:“图片、杂志、牛仔故事、关于美国和西方英雄的书,还有他拿来复制漫画人物行头的电影杂志。噢,还有《彼得与伯提夫》的相关东西,满满塞了好几个柜子,天晓得还有什么……他爱那些玩意儿,我可不爱。”
“雷夫奇叔叔喜欢小孩。”
“没错,他真的喜欢孩子。”她说:“他是个好人,他爱所有人。这年头,上哪儿去找这种人?”
她掉下几滴眼泪,也许是因为自己恶言咒骂亡夫引发愧疚感。当她看到萤幕上的几只螃蟹平安回到海滩,没有成为海鸥的大餐,也未落入险恶的大海时,拿出自己巧手编织的手帕,擦干了眼泪,擤了擤鼻子。
“还有,雷夫奇叔叔似乎写过一本给大人看的书,叫作《新人生》。”在这个当口,细心的侦探问道:“而且,他显然是以化名出版这本书。”
“我不管你从哪儿听说这件事,”她打断我:“这些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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