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浆子还没喝完,几个门卫走了过来,坐在旁边桌子上,其中就有昨天被我透牌的那个,他不看我,但翘着指头跟别人说,就他妈这小子,昨天搅局来着。我说,说谁呢你,大点声呗。他还是不看我,转而对李薇说,小薇啊,这人你认识么,你认识的话,我就给你个面子,不削他了。我刚想说你来削一个试试。李薇在旁边说,徐叔,我认识他,他就那样,特欠儿,走哪都欠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门卫说,你认识啊,那就算啦,以后注意点儿就行,那啥,小薇啊,这个月工资能按时发不?李薇说,我也不知道啊徐叔,财务科现在就剩我一个人儿了,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安排呢。
回去的路上,我说,怎么可能呢,这么大的厂子,财务科就你自己?李薇说,人都走了呗,跳烟囱一个,辞职出去打工的俩,还有一个在家带孩子的,就剩我自己了。我说,那你要升官了,科长这职位以后就是你的啊。她说,升屁官啊,我也准备走呢。我问她走哪儿去。她说,反正不能在这待着了,你刚来的,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今年要出大事,河边的楼都斜了。我说,这个我可知道,地基没打好,碰到鳄鱼的骨头就不打了。李薇说,屁鳄鱼啊,有没有文化常识,东北自古以来也没有鳄鱼啊,挖到的那是龙的骨头,有头有尾的龙尸图,跟天上的星象对应着的,懂不懂,现在被毁了,上古阵法被破了,都说今年会发大水,咱这河两边儿都要保不住,到那时候,洪水一冲过来,两岸猿声啼不住,你懂不懂,太惨了。我说,这句诗原来是形容发大水的啊,我刚知道。李薇白了我一眼,说,你这几天可以在我办公室待着,因为比较空,我自己待着还挺害怕的,但不能打扰我,不能抽烟,更不能跟我闲聊,明白么,因为我要背题。我说,你们也背题啊,我在单位也天天背题。李薇说,你背啥题,我背知识竞赛的题,香港要回归了,咱们厂子搞比赛,我拿个三等奖就行,双人电褥子,最近湿冷,有个电褥子我能少遭点儿罪。
李薇捧着材料背题时,我出门往厂里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周随机没在,小柳接的,我跟她说明情况,事情有点难办,负责人跳烟囱了,自杀连带火化,可能涉及男女问题,也可能不是,总之现在没人管财务这方面的事情了。小柳说,你说我的转达给周科长,另外我跟你复述一遍科长的最新指示,他让我跟你说,厂里情况不妙,又有工人在闹,钱能收回来多少算多少,但一定要抓紧时间,科长说了,这次能收回来多少,立即按比例提成,另外再多给你提一个点,史无前例,机会就在眼前,看你的了。我说,是是是,谢谢小柳,保证努力,收回来款,我第一个请你下饭店,咱去吃风味楼。小柳说,加油啊,其实咱们科长还挺看好你的,背地里总夸你记性眼儿好。我说,能要回来钱才是真本事。
我再次回到财务科时,李薇正在屋里数着节拍跳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动作协调、机敏,像一只在水泥地上四处窜动着的燕子,我注意到她穿的那双运动鞋变白了,又亮又湿润,好像刚刚刷洗过一般。见我回来之后,她不跳了,用手给自己扇着凉风,喘着粗气甩给我一沓纸,说,来,你考考我,检验一下我的学习成果,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要比赛了。我翻开一看,全是跟香港回归相关的题目,我清了清嗓子,从里面挑题问她,英国是通过哪三个不平等条约占领香港的?李薇立即回答说,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我接着问,香港经济的四大支柱产业是什么?我还没说选项,李薇便回答说,金融服务业、旅游业、贸易及物流业、房地产业,嘿,怎么样,我挺厉害吧。然后我把材料扔到茶几上,跟她说,下一题,香港回不回归,跟你这个镇电厂的出纳员,到底有啥关系啊。李薇将手头的账本朝我扔过来,生气地说,去死吧你。我双手接住账本,正准备仔细翻看,她又猛然窜过来,一把抢了回去。
每隔一天,我都会给办公室打回电话,汇报工作进展,在此期间,周随机只跟我通话一次,语气诚恳,说一定得要回来些钱,不然厂里要哗变了。我说,领导,你用词太典雅了,我先查查哗变是啥意思。单位里的小柳倒是经常帮我出谋划策,说实在不行,你逐个击破,从你刚认识的女出纳入手,给她许诺一些好处,逐层渗透,一步一步去接触厂长。我便死皮赖脸地去恳求李薇,让她帮我去引见厂长,李薇一直推脱,说厂长也要钱去了,咱们的账上没现金,他不敢轻易露面;你等着吧,等我竞赛获奖了,高兴的话,就去给你说两句好话。我说,工资都没有呢,拿啥给你发奖品。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竞赛是工会搞的,咱们工会有的是钱。
那段时间里,我基本上白天都在李薇的办公室里陪她背题,或者在她跳健美操时帮她数拍子,指导动作是否标准,晚上我们则搭伴去招待所或者厂区旁边的饭馆吃饭,她喜欢吃辣爆肉丁配米饭,我心事较重,饭量锐减,喝了啤酒后,就只能吃得下拌腐竹之类的小菜。我尝试着给她倒过几次酒,她一口不碰,说自己喝上酒就控制不住,醉酒的样子又实在是太难看。吃过饭后,一般是她回家,我回招待所,有时她觉得自己吃得有点多,内心有负罪感,我们便会去河边散步。镇上的风很大,尤其是晚上,上方来的风卷入水里,激发不同方向的水浪,相互吞噬、碰撞,哗啦哗啦,像是很多人在说话,我觉得河里的水都要被吹干了,根本不可能倒灌入岸,李薇则认为在不远的将来,或许就是香港回归之前,奔腾着的水浪便会漫天袭来,残余的龙骨会搅起一道几十米高的水墙,淹没稻田、楼房和灯,然后人们只好枕着浮冰、滚木,或者干脆骑在铁板上,被大地的力量温柔地推动着,驱逐、冲散,从此天各一方,这里永远变成海;而从前认识你的那些人呢,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会再见到了。我说,运气好的话,也许你会被冲到香港呢。李薇瞪我一眼,说,不想去香港。我说那你要去哪里呢?她说,要是能选择的话,能把我冲到塔吉克斯坦就好了,我爸在那边施工呢,去两年了,你们变压器厂接的项目,他外派过去设计电路,要在列加尔扩建一个出线间隔,线路从南部向北部延伸,绕开哈贾—纳赫什朗建筑遗迹,翻越塔吉克北部最高的安佐布和沙赫里斯坦,最终缓解南部冬季枯水期用电紧张的问题,能听懂吗你?我摇摇头。她接着说,看你也没什么文化,学过地理没,塔吉克斯坦,中亚高山国,东南部是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世界屋脊,全部活水的源头,我们这条河里的水也是从那里流过来,那里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冷极了,唯物主义的那种冷,所以其中最高的山峰叫共产主义峰。在共产主义峰上,一切都将得以解释,也包括爱恨和生死,据说当地有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咿咿呀呀反反复复地唱,翻译过来是说,世界就是两道门之间的路。那里是没有龙的,但远远望去,嶙峋起伏的山峰也像一条龙,一条白色的冰龙,正在矫健地穿越,身躯化作抽打万物的巨浪,腾空而起,过几道狭弯,然后在某处猛一转头,无声地凝视群山。我说,我操,牛逼,听着都冷,冻死我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心有不甘,越想越觉得冷,浑身发抖,便报复似的一把拽住李薇的手,她试图抽出去几次,没有成功,我攥得很死,生怕她跑掉一般,后来我的手里出了很多汗,变得滑腻,李薇也不说话,胆怯而虚弱,唯有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印证着她的存在。经过招待所门口时,我很想拉着她上楼,但不知该如何使用身体语言委婉地表达出这层意思,她趁我注意力涣散时,迅速将手抽去,扭头便走,脚步急促,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走出几步,她又转过头来,抬起眼睛低声嘟囔了句,我先回家了。我说,好,好。
第二天,我照例在上班时间去财务科报到,但李薇却没来上班,科室大门紧锁,我只好沮丧地回到招待所,数了数带出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泡了碗方便面,吃完继续睡觉,睡到中午起来,发现传呼里多了一句留言,我的大连野生带鱼呢,落款只有一个字,丽。即便相隔遥远,我也瞬时闻到了那股强烈的皮革味道,张红丽的这条消息让我很脸红,上次在录像厅的经历实在不算愉快,那副情形与让一群男性围观她的裸体无异,她并未因此大发雷霆,于我而言已是幸运,而我不仅没有主动致歉,之后说过的话也没兑现,如今还是对方先发来消息,给我找个台阶下,这么一想便更加惭愧。我下楼往张红丽的商场里打了个电话,温和地表达了歉意,然后跟她解释说这些日子里我要账不顺的事情。张红丽说,你过年都不来我家,一句话也没有,当时真的不想理你了。我连忙说,是我不对,回去我一定补上,目前收不回来款,压力很大,内忧外患,每天都很受煎熬。她听后叹了口气,说,实在不行咱不上班了吧,你来鞋城给我帮忙,最近生意还可以,我和我妈俩人有时忙不过来,雇外人又不放心。我说,那哪能行呢,再咋的也不能让你养我啊。张红丽说,我反正觉得无所谓,你自己决定吧,继续上班我也支持,回来了想着找我就行。我说,好,好。
挂掉电话后我想了想,干脆回去算了,来了十几天,钱马上花光了,连厂长的影子都没见到,款项问题更是毫无进展,天天陪着一个出纳员准备知识竞赛,实在令人丧气。我开始收拾行李,并准备去买返程车票,刚把晾晒的衣服收起来,便听见有人敲门,我一开门,发现李薇站在门外,头发利索地扎在后面,穿着一身我从来没见过的衣服,颜色很艳,她进屋巡视一圈,然后坐在床上说,怎么着,你要携款潜逃啊?我说,一分钱我都没收回来,我往哪逃啊。李薇说,那你是不是畏罪潜逃啊?我说,可别乱讲,我遵纪守法,本分做人,有什么罪啊。李薇盯着我看,俏皮地说,少装傻,你昨晚犯了什么罪你不知道吗,来吧,跟我走,我帮你把厂长找回来了。说完拉起我的手,直奔厂区跑去。
之后的那两天里,我仿佛交到了一丝忧愁的好运。厂长并不如我想象那种狡诈难缠,相反,他像是个真正的庄稼汉,从稻田里生长出来,黝黑结实,粗糙的大手握过来,声若洪钟地跟我说,请理解,我们是兄弟企业,如今各有各的难处,我们的工资也发不出来,东挪西借。我说,是是是,经济大环境不好。他说,但是,也不能让你白来,李薇三番五次来找我,磨破嘴皮子,把具体情况都跟我讲了,你们厂子确实遭遇到比较大的危机,前所未有啊。我说,谢谢您的理解,的确如此。他接着说,所以我制定了一个方案,你看是否合理,就是我们现在立即付给你尾款的百分之四十,然后将之前全部的账目一笔勾销,这个方案听起来有些不算妥当,但其实最合理不过,当然,你们也可以不接受,但那样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我们也要生产,要吃饭,要搞文体活动。我说,厂长,你说的我都懂,但百分之四十太少了,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涉及数目挺大的。他说,不用你做主,去跟你们领导研究一下嘛,好好探讨探讨,反正我是不着急。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之后,李薇正在外面的走廊上来回闲晃,她见我出来,连忙跑过来问我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帮了我的大忙。我说,你们厂长这是趁火打劫啊,花四十万就想解决一百万的事情。她一撇嘴,说,你就知足吧,这都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口舌,别人可没这待遇。
我往厂里打回电话,小柳接的,周随机又不在,我说他怎么一天老也不上班,小柳说他现在白天不怎么敢来厂里,追债的太多,全国各地的客户对他进行围追堵截,咱们财务科可能要改夜班制了。我跟小柳说明情况,小柳表示会立即向上汇报,并安慰我说,不管怎么样,总算有点眉目啦。我苦笑着挂掉电话。没过半个小时,小柳打来传呼,我回过去,小柳说,你这次立了大功了,咱们厂长和周科长都很高兴,能有钱回来就不错,按照对方说的办,签好字据,但是记住,钱不要直接汇在厂子的账户里,直接汇到我的私人账户上。我说,这是为啥呢。小柳说,汇到厂里账户上,银行方面就会知道,可能就要直接充账了,汇到我个人账户上,回头直接安排职工来办公室领钱,这才能解燃眉之急,你说对不对,得先可着咱们职工来,老百姓们还得过日子呢,反正那些来要账的又饿不死。我说,小柳,你说的有道理,以职工为本,符合我厂一贯作风,但能让周科长再给我回个消息确认一下吗。小柳说,那没问题,你再等等啊,天黑以后,他就来上班了。
下班之后,我和李薇来到招待所的餐厅,还没坐稳,李薇喊服务员说赶紧上酒,庆祝一下,然后跟我坐在同一撇儿,挎着我的胳膊,脸贴过来,说道,怎么样,还得我出马吧,今天好好款待我,高兴了我明天就给你们汇款。我说,你要是能早点帮我找到厂长,事儿早就办完了。李薇说,呸,我不得看看你的表现啊。于是倒满一杯,举起来跟我碰,她连喝好几杯,兴致很高,我心里还在隐隐担忧,不敢放松,还没到八点时,她已经喝掉四五瓶,我捏着杯子,心绪不宁,酒咽得很吃力。
这时我接到周科长的传呼,立即跑去外面回电话,周随机那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先是对我的工作表示肯定,又对我的解决策略表示赞许,最后明确地说道,款汇到小柳给你的账户里,厂里自有安排,记住,无论何时,我们厂子都会把职工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无论有多艰难,也会尽力保障职工的权益。我说,懂了,机科,哦不,周科长,您放心,明天我就催他们安排汇款。最后他又说,你这次表现很不错,那么我再考考你啊,我们在超高领域,交流750kV输变电项目的情况还记得吗?我说,科长,真记不清,这些天里,脑子里想的全是要账的事情。周随机说,你看看,这才几天,就荒废了,记住,即便是出差,也要经常复习资料,加强整体业务素质,要时刻做到心中有个变压器。我说,好,好,现在有了,我心里还有个法拉第。
挂掉电话后,我的心情比之前疏朗许多,李薇见我状态放松下来,也很开心,我们又点了几轮啤酒,她醉得很厉害,最后是我搀着她回到房间里,一路上,她不断地跟我说,我可比你大一岁半呢。我说,知道了,你厉害。然后坐在床边时,又跟我讲,这个月处理完厂里的事务,不在这破地方待了,天天做梦都是大洪水,水里还有蛇、羊和草,有一天还梦见你了,也在水里,离我本来挺近的,但怎么扑腾也游不过去,你伸着手也拽不到我,急得要死,后来一个浪从我俩中间打过来,你也消失不见了,就剩我自己,大雨浇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最厉害。我凑过去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呼热气,她推开我,接着说,你别闹,我还没讲完呢,当时在梦里啊我就想,也不是说非得跟你怎么样,但在那么大的洪水里,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你说是吧。我说,那是,那是。李薇说,所以说啊,真的必须要走了。我又凑过去,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跟我一起回沈阳呗,沈阳没有海,但风很大,一吹起来满嘴沙子,牙咬得咯吱乱响,也没有意思。李薇拉着我的手说,我不怕没意思啊,从小就没意思,没意思好多年了都。我说,你想好了就行。李薇说,再等几天,怎么我也得比完赛,要不白准备了,沈阳也挺冷,我得带着我的电热毯去。
竞赛之前的那天,我陪李薇复习到半夜,她将全部考题背得相当熟练。我问她,付出这么多,只为一个电热毯,值么。她说,以前觉得值,现在跟你在一起吧,好像也不怎么需要电热毯了,我得再想想,一等奖是啥来着。
工会活动都在机修车间的工具库里举办,工具库分上下两层,各自二三百平米,墙壁两侧分别是铁架与铁箱,空间宽敞、开阔,竞赛跟在学校考试没有区别,工会主席负责监考,场地中央稀疏地摆上单人的桌椅板凳,每个人发上一张卷子进行答题。发卷之前,我站在门口,听见主席致辞:月儿弯弯照海港,夜色深深灯火闪亮,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百年沧桑,百年香港,一国两制,伟大构想,和平回归,紫荆盛放。同志们,七月一日,香港即将回归到祖国的怀抱,这标志着香港同胞从此成为祖国这块土地上的真正主人,香港的发展从此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相信大家的心情跟我一样,也是激动万分,那么,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到来之前,咱厂特此举办本次知识竞赛,意在了解香港的历史、认识香港的今天、展望香港的未来,当然,成绩优异者也有相应礼品作为奖励,那么希望大家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诚实答题,不要交头接耳,遵守纪律,尊重香港。
李薇拿到卷子后,迅速来回翻看一遍,对着门外的我比出一个OK手势,然后胸有成竹地开始写答案,门逐渐掩上,我走出厂房。在厂区的大门外,我想点根烟,但我的手一直在抖,点了几次都没成功。跟我有过节的那个姓徐的门卫,此时正在巡逻,看了我半天,径直走过来,用手掩住火,帮我点着烟,我也回敬给他一颗。他说,兄弟,你的手冰凉啊。我没说话。他说,要走了吧。我说,是。他说,自己一个人走吗?我又没说话。他说,一直待在咱这儿,不也挺好。我说,你这话啥意思?他说,太冷了,我回岗亭了,你抽完烟记得踩灭,对了,我其实不怕你告诉别人我手里的牌,就算你都念一遍,他们也记不住。
腰间的传呼震动不停,我低头一看,张红丽让我速回电话。我找到电话,颤着拨过去,她的声音很温柔,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我说快了快了,估计也就明后天。她说你前天你就说款已经打回来了,还在那边待着干啥。我说,这个你不懂,又不是卖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处理呢。张红丽小声地说,快点回来吧,挺想你的我还。我心虚地说,我也是,我也是。挂掉电话时,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泛着湿润的光芒,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强烈的皮革味道,一阵晕眩袭来,世界在倾斜,死而复活的水牛向我涌来,双角高扬,步伐坚实有力。
李薇将款打过去的当天,我给办公室拨去电话,问小柳是否收到款项,她回说银行效率低,暂时还没有查到,但对我表示恭喜,并羡慕地说,这一下子你能赚好多提成啊,好几千块呢,真有能力。第二天再次拨去电话时,办公室无人接听,我想也许是在开会或者有集体活动,第三天我又拨过去,白天和晚上都在打,也是一样的情况,耳畔只有空旷的回声。今天早上,父亲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去,我骗他说款还没收回来呢,需要多待几天,其实这两天我都在陪李薇。父亲说,估计你也没收回来,一般人可干不了这活儿,那你抓紧回沈阳吧,我听说你们科长跑了,带着一个姓柳的会计,是你同事吗,可能是私奔呢,嘿嘿。我心里一颤,问他说,确定么。他说,不确定,听说而已,但要是真的,那可就有意思了,老周都这岁数了,还搞破鞋,以他老婆的性格,等着家破人亡吧,嘿嘿。我问他,你们这个月的工资发了么。他说,还没有呢,在这个方面,你千万可不要学你们领导啊,搞得最后没办法收场。我说,没事我先挂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从厂区走到河边,大概需要四十分钟。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夹雪,路途泥泞,两侧的坑陷被雨水填满,水潭上覆盖着一层皱着的薄冰,风从衣服领子里齐齐灌入,身上和手心里的汗全被吹干,我抬头望去,远方有一片阴沉散漫的云,桥上有一列孤零零的火车头,突兀而缓慢地经过,拉着悠长的汽笛,不知在向谁呼喊。传呼机又震起来,李薇发来消息,说,已考毕,估计一等奖,你在哪里,招待所见。
我在看河,从塔吉克斯坦流过来的那条河,水势平顺,藏着隐秘的韵律,梯形夕阳洒在上面,释放出白日里的最后一丝善意与温柔,夜晚就要来了,乌云和龙就要来了。我想的是,沿着河溯流而上直至尽头,在帕米尔高原被冰山回望凝视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一步一步迈入河中,让刺骨的水依次没过脚踝、大腿、双臂、脖颈乃至发梢的,会是什么样的人;被溢出的洪水卷到半空之中,枕着浮冰、滚木,或者干脆骑在铁板上,从此告别一切过往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很长时间,仍旧没有答案。天空呼啸,夜晚降落并碎裂在水里,周围空空荡荡。我知道有人在明亮的远处等我,怀着灾难或者恩慈,但我回答不出,便意味着无法离开。而在黑暗里,河水正一点一点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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