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两步抢过去,扶住快要滑倒的胡老太爷,他向老人的面上望去,只看到两滴大大的眼泪从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面庞上慢慢滚落。
古平原从屋中走出,等了许久的人们“呼啦”围拢过来,用焦急的目光看向他。
“郎中说,尽人事,听天命。”
众皆默然,几人凄惶,几人垂泪。胡老太爷一辈子的心血都在生意上,临到老了,本可以享清福了,只为了替大清商人争一口气,最后落得这么个结果。
“老爷子能动的那只手先是拉着我不放,然后又指着自己的心口,那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古平原说不下去了,缓缓地吐出口气,平复着呼吸。
此后几日,不断有商界同行来顺德茶庄看望胡老太爷,这个消息也随着商人的车马向远方传去,侯二爷闻讯也赶紧从徽州赶过来。
其实所谓看望也不过是在病榻前略略问候几句。胡老太爷这几日越发不好,一日中没有几个清醒的时辰,眼看不过捱日子罢了。胡家连早就准备好的阴沉木棺材都从徽州沿水路运了来,预备着“出大事”。
“古东家,可否找个安静的地方,借一步说话。”四大恒的掌柜约齐了来看这位病中的商界前辈。他们如今对古平原既感激又佩服,要不是他出的主意,四大恒就得跟着李家一块垮下来,连带着京商众多商户也要关门歇业,古平原这一善举,不知救了多少人一家老小的性命,这份功德,大了去了。
古平原倒是并不居功,见人家对自己客气,反倒更是谦逊,将几位掌柜让到内室,吩咐不许人进来。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想必古东家也忙,我就直来直去地说了。”这四个人中依然还是焦掌柜打头阵,头一个说话,“你是打算投降认输呢,还是想与洋人拼到底?”
“此话怎讲?”古平原想了想问道,“但凡有一线可能,我也不打算认输。可惜眼下看来,就连着这一线希望也如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几位掌柜都是做银钱生意的,这回古平原与洋人竞买,拼的就是银子,他们对此最知根知底,闻听此言同时点了点头。
“唉,此消彼长。”年长的张掌柜一语道破。朝廷给了怡和洋行一千万两银子的助力不说,另外七百万两还要由两江地界的商人来缴纳。其中三分之二要出在徽商和洞庭商帮身上,也就是说不仅得不到朝廷的帮助,还要把自己辛苦筹来的银子交给洋人,等于是倒转枪口,将扳机送到洋人手里,眼睁睁看着人家冲自己开了一枪。
“这也难怪胡老太爷会气得当场中风,真是窝囊到家了。”焦掌柜捶了捶腿。
张掌柜在座中拱了拱手道:“说来惭愧,咱们四大恒如今的情形瞒谁也瞒不过古东家,先是在万茶大会白白损失了一大笔,然后虽然靠古东家帮忙,以盐股换回了现银,不过大打折扣,还是亏空甚多。再说我们是掌柜,不是东家,眼下这情形,实在无法擅自做主放款给古东家,万望见谅。”
“这是哪里话,我也知道四大恒的难处,既要维持京里的生意,又在南边设了新号,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也做过票号生意,知道钱庄票号最讲信誉,现银不足若是遇到挤兑,那就不堪设想。原本就没打算向四位张嘴,张掌柜这样说,倒叫我不好接口了。”
“生意人中真少见你这样替人着想的。”张掌柜点着头叹道,“不过,咱们受了古东家的大恩大德,总也得投桃报李,方才老焦问古东家的那句话可不是白问的。”
天朝上邦的户部向来不直接与洋商打交道,有什么银钱往来,都是先划转四大恒,然后由四大恒再与洋商做生意上的往来。焦掌柜那一问,根源正是在此。
“眼下对古东家来说,最不利的可能就是时间,怡和洋行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就算有办法再去筹银子,可是时间不够,徒呼奈何。”张掌柜认为,四大恒拿到户部的一千万两之后,尽可以在手续上找洋人的麻烦,甚至弄出一些小小的“意外”,将时间尽可能拖延下来。
“说句不吉利的话,要是胡老太爷有个三长两短,洋人再蛮也不能不容人家办丧事吧。咱们再在京城和江宁两地给他添点乱,这事儿不难,只要算盘珠子拨错一颗,户部与柜上往返对账至少就得三、四天,几次下来,拖上个把月不在话下。就看古东家想不想办了,只要你一句话,四大恒但凭吩咐。”
“张掌柜,你们实在是太客气了,这叫我说什么好呢。”古平原动容道,“办,一定要办!我眼下是没想出办法来,可要是真有了办法,最怕的就是时刻不等人。别说能拖上一个月,就是一个时辰我也要。”
“要是到了最后,咱们实在敌不过洋人,也算是尽了全力。连朝廷都不战而降,咱们生意人拼到最后一刻倒下去,不丢人!”古平原的目中隐隐有泪光闪现。
三天之后的深夜,胡老太爷无声无息地去了。没人知道这位一辈子不甘落于人后的徽商翘楚,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心里有着怎样的愤懑与失望。闻讯赶来的古平原只能眼含热泪,轻轻抹下老人那至死都睁得大大的一双眼睛。
顺德茶庄被一片白色笼罩,伙计们全都被派出去递报丧条。整个前堂改成了祭堂,停灵二十一日,接受各地商人的拜祭。
侯二爷披麻戴孝,垂泪迎接各地闻讯赶来致意的商人,看着他们自发在腰间系上麻绳,自愿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商界前辈戴孝,如同哀悼自己的父亲一样在胡老太爷灵前悲痛地磕头行礼,有好几个人哭得背过气去,翻来覆去念叨着老人家当年素不相识却热心施以援手,帮着小商小贩白手起家,在最难的时候雪中送炭,甚至十几年后还特意派人送信,打听当年的小生意如今做得怎样,需不需要胡家帮忙。
侯二爷这才打心眼里明白,胡宅里那座“二诚堂”的分量是如何之重,在世人眼中又是如何难得。舅舅当年教导自己如何从商,把“诚”、“信”、“义”掰开揉碎了教给自己,自己却听不进去,还总是埋怨舅舅为什么不多讲些在各地行商的经历,如何赚钱的手段。时至今日,看见这些商人同行对胡老太爷发自内心的这份敬重,转思当日买椟还珠,如今愧悔无地,侯二爷真是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两记耳光。
断七这一日,忙完了一整天的祭祀,眼看时将入暮,按习俗死者魂魄归家,家属要入内宅回避。侯二爷便托彭掌柜在外照料,自己找到古平原,他这几日深受触动,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信义二字对商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真是全懂了。舅舅灵前的这些眼泪千金不易,只能靠信义换来。唉,回想这些年真是鬼迷心窍,要不是古东家给我指点了迷津,只怕我如今在徽商中已经臭了名声,不能做生意还不要紧,连累舅舅他老人家的一世清名,做晚辈的真是百死莫赎。”侯二爷搓着手,红着脸说道。
“世兄能有这样一番见识,老太爷在天之灵一定欣慰。”古平原心中也很感慨,回想当初与侯二爷斗得不可开交,如今却又能化敌为友,无话不谈,真是世事难料。
“这一次舅舅等于是被洋人气死的,徽商会馆的主事跟我说,徽商为此群情汹汹,大家虽然已经凑过一次银子,但各自家底还在,如今又凑了第二次,决意支持古东家与洋人见个输赢。我虽然不成器,这些年也攒了些银子,这时候更加不敢做个守财奴,除了住着的那处宅子,索性命家人都质押折现,一并交给古东家。”
古平原默默点头,嘴角却带着苦笑。侯二爷口中徽商会馆拿来的这第二笔银子他也知道,跟洋人从大清国库里要来的巨款一比,虽不能说是九牛一毛,可也是杯水车薪。
四大恒的拖延战术成功地牵制住了怡和洋行,李钦虽然深知夜长梦多,约翰大班也暴跳如雷地催促着户部赶紧与四大恒交卸银账,甚至命人直接到京城去坐催。但是无论如何,在原先定好的日子里,怡和洋行只能拿来纸面上的银子,而古平原的银子虽然比洋人差了一大截,却都是真金白银,又或者洋人一向认可的钱庄银票。这样算是打个平手,约翰大班虽然不情愿,却也只能碍于双方违约的现状,勉强答应放宽两个月的期限。
两个月的期限对于怡和洋行来说只要等就可以了,这笔银子就算再怎么拖下去,到了那时也必定运到江宁了。可是对于古平原则恰恰相反,他要无中生有地找出两千万两银子来与洋商抗衡。
两江商人这边不必想了,徽商和洞庭商帮都已经倾囊而出,再无余力。至于财神胡雪岩则因为银款都拿来买了丝货,本打算销洋庄,可是最大的买主怡和洋行眼下不可能拿钱买货,而别国商人判断形势,知道这一场龙争虎斗之后,必定有一方会损失惨重,到时候市场要有一番大的动荡,于是纷纷采取了观望的态度,别说进货,就是出价都不肯。
胡雪岩受了池鱼之殃,手头的丝眼看越搁越黄,也正是焦灼万分的时候,对眼下的局势自然爱莫能助。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你家有龙多少回 大生意人5:突围 民企江湖 男人是鲑鱼 女人是鳟鱼 一个人的朝圣2:奎妮的情歌 大生意人4:舍得 民企江湖2 时间停止的那一天 大生意人 十里红妆 潜行者:关于电影的终极之旅 恭喜你,学会了和生活开玩笑 大生意人6:针锋 大唐忍者秘史 大生意人2:谋势 与世隔绝 日食 人间世 外科风云 大生意人3: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