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香被龙蒴接回家,一路恍惚得厉害,脚步都站不稳,眼睛却蹬得铜铃般大。昨夜若一场噩梦,她似乎沉沦在噩梦中难以醒来。龙蒴也不多同她说话,先让她睡一觉,她说睡不着;让她吃些东西,她说吃不下,只呆坐在厅上发呆。龙蒴知她是给吓着了,一时回转不过来,便由她发呆,自己坐在旁边看书。过了一阵抬头看,见她已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给她披上毯子,由她自己歇息去。直到下午,迎香才醒来,简单梳洗一番,摸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木呆呆地看着远处。
龙蒴在她旁边坐了一阵,阖上书本,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说道:“前日我去柳氏酒家,听人说起原来萧家那丫头,就那个打骂你的倾枝,不是被翁笛认了妹子么?说她随翁笛过去不久,就被送给一户姓赖的做妾,先前还不愿意,端着小姐架子,大哭大闹,翁笛板起脸来,命人捆了她好一顿抽,再饿两天,很快没了力气折腾。赖家便趁夜一台小轿接过府去,原先说好给个姨娘当,也不给了,糊里糊涂的送给老头子糟蹋,也不知现下如何。”迎香扭过头,脸上无甚表情,龙蒴又道:“这消息一出,在店里引得好多人哄笑,都说倾枝不知好歹,妄图飞上枝头,攀附省城当家的年轻后生,谁知给老头子做了姨娘,那老赖家想来不是省油灯,家里不知多少个小姨娘,左一个右一个摆着,她过去不过给人玩两天也就厌烦了,丢在一旁,活死人般挨日子。恰好辛厨娘端东西出来,听见这话,追着那人细问了半晌,叹声作孽,摇头说倾枝太不懂事,当日在府里就总做这些白日大梦,若早改了跋扈性子,勤勉踏实些,不至有今日下场。”
迎香听了,木然点点头,淡淡“哦”了一声,又扭过头去盯着墙根发呆。龙蒴略一思索,已知她心里魔障丛生,暗叹一声,想了想,又道:“说到辛厨娘,马夫子最近十分勤快,有空就往酒家里跑,盼着多看厨娘两眼,可他本既贫苦,又舍不得本钱,还要装风雅,时常只靠一壶酒枯坐,顶多再点个蚕豆,一来二去的,柳望之不说什么,店里小二们却有些看不上,言辞间露出鄙夷来。偏生马夫子自认是个读书人,有身份,哪受得店小二这种‘下等人’的气?人多说两句,他自然上了脾气,那天终于闹起来,还靠辛厨娘劝解才作罢。谁知这下他更得了意,以为别人心里念着他,所以才为自己出头,便越发留了心,几乎每天腆着脸去坐,拿眼睛往厨房乱瞟……”
“可笑。”迎香冷哼一声,转脸看看龙蒴,微微皱眉道:“我不知原来你如此嘴碎,留心了这些事情。以往还真当你闲云野鹤,与众不同呢。”
“我……”龙蒴失笑,这还不是想岔岔你的心神,免你为王家的事魇住么?这话在心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迎香瞥瞥嘴,又转头看向远处,龙蒴顺她视线看过去,见一只黄鹂站在树梢,脚下已踩住一条虫子,那虫拼命扭动挣扎,黄鹂昂头四顾,十分得意,待到虫子挣扎得奄奄一息,才低头猛啄,将虫子撕作几段吞下肚去,拍拍翅膀,满足地飞走了。
迎香微微一笑。
龙蒴暗自摇头,起身收了茶具,对她道:“今日早些用晚饭吧,完了带你去弄人。”
“……弄什么人?”迎香一愣。
“你心底想的人。”龙蒴冷哼一声,回头对她露出一抹诡秘冷笑。
区区几个字,如一块大石砸入迎香心湖深处,激起翻腾浪潮。她乱了呼吸,面色潮红,立在当地半晌,低声问道:“真的……?你,你愿意做?”
龙蒴转身往厅上走去,并不理睬她。迎香又站了片刻,慢慢往房内走去。一路上心如擂鼓,脑子里如走马灯般掠过许多场景,一会儿是多年前的旧事,一会儿是在桂川县受到的嘲弄,忽然都化作竹丽在王家大开杀戒的场景,她嫣然巧笑的面容与横飞血肉交织,让迎香胸口一阵窒闷,几乎眩晕栽倒,强撑住稳定下步伐。忽一抬眼,又见龙蒴站在厅上,发间那枚簪子含光蕴彩,透出清寒碧色,如一只从过往岁月中穿出的手,轻拨如水的时光,耳畔想起阵阵熟悉的话,不由痴了。
“待我回去,便迎你过门。”
“……我怎知你有何遭遇?不论如何,如今我是不要的了。”
“你要死便去死,只记得离远些,莫玷污我王家的门槛。”
“……”
站在午后的日光里,迎香突然打了个寒颤。
用过晚饭,揣揣不安待到天黑,龙蒴方带她出门,站在门口,迎香犹豫不决,龙蒴问她:“我知你心里放不下,但此事亦非常人可为。我答应报答你的恩情,便会为你做这件非常之事。只是,能否成行,端看你的意思,若你不敢去,也可就此作罢,不过从今往后,你再不要想这事,从心底里真正放下过往,你可能做到?”
迎香紧紧捏着大门上的环扣,指节泛白,咬唇默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龙蒴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不再多言,转身往前走去,迎香急忙给门落了锁,随他同行。两人转过回龙巷,一路往北,路旁还有几家未关张的饭馆酒舍、驿站商铺,温润光彩在夜色里盈盈流动,散出蒙昧不明的意味。将至城北门时,忽闻前边传来若有若无的香烛之气,稍一迟疑间,已见片片纸钱随夜风飞来。两人停步,抬头望去,见前边不远处一驾大车载着副棺木缓缓行来,两人忙让到一旁。
车驾走近,当头扶灵的是个高大汉子,满面风霜之色,一身劲装,看起来像江湖中人。这汉子背负一件物事,拿布密密裹了几层,度其大小,应是刀剑之属。迎香往后靠了靠,这汉子从她面前低头走过,紧跟着便是一个少妇,再后边跟过几个仆役打扮之人,看顾着车驾,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这几人沉默不语,一路走,一路撒出纸钱,为静谧的夜色增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这群人走过时,迎香嗅到一股冰冷香味,沉郁幽深,静谧浑厚,带着浓浓的异域之风,不由一愣,回头盯了片刻,低声道:“是天山寒屠香,这些人从西域来的?”龙蒴并不在意,道声走吧,带她继续往城北去。
出城继续向北,天已全黑,夜风呼啸而过。已是暮春时节,但在荒凉萧索的城郊,夜风依旧带来阵阵凉意,迎香拢拢衣服,有些害怕,“我们去哪里?”她提心吊胆地问:“不是说……要找个死人么?”
“去北山里。”龙蒴头也不回地道:“其实,真正的已死之人是不当用的,三魂已殁,做出来的也是个徒具人形的血肉傀儡,想他同常人般饮食起居、思虑言谈,绝无可能。”
“那……”
龙蒴停下脚步,回头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所以要快些,趁他还没完全死透。”迎香腕上触及他手指温度,心头顿时漏跳两拍,脸也红了,来不及反应,已觉身上一轻,双脚离地,整个人腾越在半空,随龙蒴一道在山间起伏奔走。两人穿林跃岭如灵鹿、如飞鸟,一迈步便是数丈之遥,耳边只听得风声猎猎,眼前所见树木乱石不住乱晃,方才还在极远处,眨眼间便已被抛到背后,身上却丝毫不觉得疲累。就这般跑了许久,龙蒴在一处山坳里停下来,四下看了看,指着前方一个轮廓模糊的东西道:“就是他了。”
月至中天,凄清夜色被照得透亮,散发出朦胧白光,迎香朝那东西走去,心头正疑惑是何物,忽听它发出低低的呻吟,似人声,更似困兽哀鸣,让人心头发毛。静夜突闻怪声,迎香顿时吓了一跳,后退两步,不敢再上前查看。
龙蒴倒是笑起来:“还会叫,果然活着,甚好。”他走过去仔细看了两眼,朝迎香道:“还认得他么?”
迎香鼓起勇气也往前走了两步,探头去看,见那东西身上似穿着衣服,轮廓模糊一团,似乎正面朝下趴着,背上拱起。她认不得,摇了摇头。
龙蒴冷笑一声,抬脚将这东西翻过来,低声道:“弄成这样,也难怪你不认得了,这是王川。”迎香大惊,王川?他被竹丽掠走后生死不明,听闻官府与家人找遍城内外都不见人影,没想到竟被丢弃于此。就着月光,她仔细看去,见王川面目已一片血肉模糊,胸口剖开,血糊糊地露着一个大洞,两腿间也是个血洞,手脚以奇异的姿势扭曲着,显然已折断了。迎香不由浑身一颤,前日竹丽血洗王府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又见王川,心头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蹬蹬后退了两步,惨白了脸色。
龙蒴在旁,看着她不语。
迎香在稍远处站定,继续打量不成人形的王川,渐渐的,心底似乎又生出些许奇异不舍来。她想起在王家时,面对竹丽出现王川脸上那惊惧绝望的神情,心头竟涌过一阵若有若无的快意,如水下游弋的灵蛇,甫一现身便再看不见,但那一逝而过、灵巧矫健的身影却叫人千百倍回味。王家的血腥一夜,王川的薄情负心,竹丽的快意恩仇……一幕幕交织闪现,似皆已被刀锋刻入她心底,甚至让她隐约生出丝丝缕缕的快意来。
若有人今日负你、害你,来日你当千倍奉还。
去往王家的路上,竹丽曾这么对她说。
迎香眼前一黑,头上泛起阵阵眩晕,不知不觉间,脚下朝已成一团血肉怪物的王川走去,耳畔听得龙蒴冷哼一声,漠然道:“那狐狸好生无聊,报仇找这男人一个不就好了,偏生在城里闹事,惹出一番祸害来。早些把这男人抓来山里,随她怎样折磨,就如这般凌虐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身上寒香在夜风中飘摇,似一张大手编制起绵密的网,将迎香心底的种种贪嗔痴怨纷纷罗织其中,那些深不见底的隐秘过往全被嵌入这张血泪之网上,在冷月下泛着幽幽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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