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个下午,兰塞姆独自留在那里,回答奥亚撒的问题。我无权记录这段对话,我只能说,最后奥亚撒的声音这样总结道:
“你使我看到了许多奇迹,比整个太空已知的奇迹还多。”
然后,他们讨论了兰塞姆的未来。他可以自由选择,或者留在马拉坎德拉,或者孤注一掷地尝试返回地球。这对他来说是个棘手的难题。最后,他决定跟韦斯顿和狄凡同生死共命运。
“爱自己的同类,”他说,“不是最重要的法则之一,但是,奥亚撒,您说过这也是一条法则。如果我不能生活在图尔坎德拉,那么最好就干脆不活。”
“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奥亚撒说,“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我的臣民要把飞船里那些奇怪的武器都拿出来,但是会留一件给你。太空深处的艾迪尔会在飞船周围,直到飞船到达图尔坎德拉的大气层,而且他们还会经常进入飞船内部。他们不会让那两个家伙杀害你。”
兰塞姆之前压根儿没有想到,韦斯顿和狄凡为了节约食物和氧气,第一个对策就是把他干掉。他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惊讶,并感谢奥亚撒采取的保护措施。这位伟大的艾迪尔在打发他离开前,对他说了下面这番话。
“你问心无愧,图尔坎德拉的兰塞姆,只是有一点惧怕。你的这趟旅程会使你痛苦,也或许会使你康复,因为不等旅程结束,你或者疯了,或者勇气倍增。但我还要吩咐你一点,如果你们返回图尔坎德拉,你必须警惕这个韦斯顿和这个狄凡。他们可能还会在你们的星球之内和之外继续为非作歹。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我开始看出,其实已经有艾迪尔进入你们的大气层,进入邪恶之王的大本营。你们星球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禁闭森严。留神那两个‘歪’人。鼓起勇气。跟他们斗争。在你需要的时候,我的一些臣民会给你帮助。马莱蒂会把他们带到你身边。说不定,在你仍然拥有肉身的时候,你我还有可能再次相见。你我今天得以相见,我了解到你们星球的这么多情况,完全是靠了马莱蒂的智慧。在我看来,这是太空与星球之间、星球与星球之间活动交往的开始——但不是粗人所希望的那种活动。我不妨告诉你一点:我们所处的这一年——太空的年份跟你们不一样——早已被预言是一个多事之秋,充满了重大变故,对图尔坎德拉的围困可能接近尾声。一些重要举措正在进行。只要马莱蒂不阻止,我决不会袖手旁观。好了,我们告别吧。”
第二天,他们三人上船开始他们的恐怖之旅时,马拉坎德拉的所有族类都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地聚在周围。韦斯顿经过一夜精密的计算,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任何一个数学家,即使他的生命不悬系于这些计算,也会被它们弄得焦头烂额。狄凡大大咧咧,吵吵嚷嚷,显得有点儿歇斯底里。仅仅一个晚上,他对马拉坎德拉的总体看法就改变了,他发现了“土著”有一种酒精饮料,他甚至还试图教他们抽烟,但只有皮特里奇学会了一点门道。他现在头痛欲裂,而且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只是死亡被延期了,他只能靠折磨韦斯顿来使自己得到一些安慰。看到飞船里所有的武器都被拿走了,两个同伙都很不高兴,但是在其他方面,一切都跟他们希望的没什么两样。中午过后一小时左右,兰塞姆最后一次深情地望了望那些蓝色的水域、紫色的森林,和远处熟悉的汉德拉米的绿色岩壁,便跟着另外两个人钻进了入口。舱门关闭前,韦斯顿警告他们绝对静止以节约空气。旅途中禁止一切不必要的活动,就连谈话也必须禁止。
“我只在紧急的时候说话。”他说。
“那就谢天谢地了。”狄凡最后给了他一句。然后他们钻了进去。
兰塞姆立刻来到圆球的底面,进入那个此刻几乎完全颠倒的房间,摊开四肢躺在将会变成天窗的那块地方。他惊讶地发现飞船已经几千英尺高了。汉德拉米只是哈兰德拉的红色表面上的一条紫色直线。他们正在两个汉德拉米交汇处的上方。其中一个无疑是他曾经居住过的,另一个是麦迪隆所在的地方。他骑在奥格利肩头穿越的那道溪谷,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每一分钟,都有更多的汉德拉米映入眼帘——一条条长长的直线,有的平行,有的交叉,有的形成三角。景观越来越具有几何特点。紫色线条之间的荒野看上去完全是平的。而他下面的色彩就是那些红色的石化森林。北边和西边是索恩跟他说过的大片沙漠,此刻看上去是一条条无边无际的红色和赭色。西边开始出现一大块污斑。是一种不规则的绿蓝色污斑,似乎陷于周围哈兰德拉的平面之下。兰塞姆断定那是皮特里奇居住的森林低地——更准确地说,是那些森林低地之一,因为现在四面八方都开始出现类似的污斑,有的只是汉德拉米交界处的一个污点,有的面积辽阔。兰塞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马拉坎德拉的知识非常有限,是局部的、狭隘的。就如同一个索恩航行了四千万英里,然后在沃尔辛和布莱顿[1]之间住了一段时间。他想,即使自己死里逃生,关于这次惊人之旅恐怕也没有多少可以展示的。一点支离破碎的语言,几种风景地貌,一些他一知半解的物理现象——可是,一个旅行家应该带回来的关于地球之外环境的统计数字、历史和总体看法又在哪里呢?比如那些汉德拉米。从飞船现在的高度看去,毫无疑问是一种几何图案,而他原先以为它们只是自然形成的峡谷,这使他感到羞愧。他对那些工程设计的辉煌壮举完全一无所知。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早在人类历史开始之前……早在动物历史开始之前,这些壮举就完成了。或者,它们只是神话?他知道等他回到地球(如果真能回去的话),会觉得这一切都像神话,可是脑海中奥亚撒的形象仍然那么鲜明,不允许他真的产生怀疑。他甚至认为在地球之外,历史和神话之间的区别或许已毫无意义。
这想法令他困惑,他又把注意力转向下面的地貌——发现它越来越不像地貌,而越来越像一张图表。这时西边出现一块比他看到过的大得多也深得多的色斑,正朝马拉坎德拉星球的那片红赭色推进——形状奇特,每一边都伸出长长的手臂或犄角,中间仿佛有一个湾,就像一轮弯月的凹面。它越变越大。巨大的深色手臂似乎伸展开来,要把整个星球吞没。突然,他看见这块黑乎乎的色斑中间有一个明亮的光点,才意识到这不是星球表面的一个色斑,而是星球后面露出来的黑色天宇。那光滑的弧形正是球体的边缘。于是,他自上船后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两条黑色手臂围着发亮的球体延伸,越伸越长,最后互相联在了一起,这速度很慢,但并没有慢到他看不出来。现在他面前是那个完整的圆盘,被黑暗框在中间。他早就听见了陨石轻轻的撞击声。他所眺望的天窗此刻已不在他身下。他的四肢虽然已变得很轻盈,却麻木得几乎无法动弹,而且感到饥肠辘辘。他看看手表,他已经如痴如醉地保持这个姿势快八个小时了。
他费力地朝飞船向阳的那一边走去,然后,在耀眼的强光下,几乎像瞎子一样转了回来。他在自己原来那间屋子里摸索着找到墨镜,给自己拿了水和食物:韦斯顿对这两样东西都严格地定量分配。他打开控制室的门朝里看去。两个同伙神色都很焦虑,坐在一张金属桌前,桌上铺满了精密的、微微颤动的仪器,主要是金属和细铁丝做的。两个人都对他视而不见。在这次沉默的旅行中,他可以在整个飞船上随意走动。
他回到黑暗的一侧,他们正离开的那个星球悬挂在群星璀灿的天空,比我们的月亮大不了多少。表面的颜色仍然可以看清——黄色的圆盘,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绿蓝色,两头有白色的冠帽。他看见了马拉坎德拉的两个小小的月亮——它们的运动几乎难以察觉——他想,他客居马拉坎德拉期间,有成千上万的事情都被他忽略了,这也是其中之一。他睡觉,然后醒来,看见那个圆盘仍然挂在天空。它现在比月亮小。表面的颜色看不见了,只是它的光里有一种淡淡的、均匀的红色。就连那光也并不比周围无数的星星强烈多少。它已经不再是马拉坎德拉,而只是火星了。
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那种睡觉、晒暖的固定程式,偶尔在笔记本上草草地写几笔,为他的马拉坎德拉词典做准备。他知道他跟人类交流他新获取的知识的希望十分渺茫,这番冒险的最后结局几乎肯定是葬身于太空深处,无人知晓。但是现在他不能再把它看做“太空”了。有时候他感到一阵恐惧的寒意,但这种恐惧持续得越来越短,很快就被一种敬畏的感觉吞没,他个人的命运相比之下似乎完全微不足道。他感觉不到他们是一个生命的小岛,在死亡的深渊中穿行。他的感受几乎完全相反——生命就等候在他们乘坐的这个小小的铁皮壳外,随时准备冲进来,他们即使丧命,也是被这股强大的生命力所杀死。他满心希望如果真的要死,能够随着飞船的“消失”而逝去,千万不要在飞船里窒息而亡。他觉得,被解放出去,获得自由,融化在永恒的正午的海洋中,这是一种最美满的结局,甚至比返回地球还要令人向往。他又体会到当初离开地球、在太空穿行时的那种心灵轻快的感觉,而且现在这种感觉要强烈十倍,因为他相信那深渊里充满实实在在的生命,充满有血有肉的生灵。
奥亚撒说过会有艾迪尔陪伴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此的信心没有减少,反而增强了。他没有看见艾迪尔,飞船穿行其间的光线实在太强烈了,根本看不见那种能够暴露艾迪尔存在的转瞬即逝的光影变幻。但是他听见或者以为自己听见各种精细复杂的声音,或类似声音的轻微振颤,跟陨石雨点般的叮当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即使在飞船里,他也经常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有看不见的东西存在。恰恰就是因为这点,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显得微不足道。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充实的背景下,他和整个人类都变得渺小而短暂。想到宇宙里究竟有多少生命,想到那些无边无际的三维空间,以及昔日没有记载的千年万年的浩瀚历史,他的脑子开始发晕,但心却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定。
幸好,在旅途的真正困难开始出现之前,他的思想到达了这样的境界。自从离开马拉坎德拉后,温度就一直持续上升,现在的温度,已经比他们离开地球那次航行的任何时候都高了,而且仍然只升不降。光线也在增强。兰塞姆戴着墨镜,眼睛习惯性地闭得紧紧的,只在必须走动时才睁开一下。他知道,如果能够到达地球,他的视力肯定受到了永久性的损害。但是这些跟灼人的热量相比都不算什么。三个人都二十四小时接二十四小时地醒着,忍受着干渴的折磨,眼球肿胀、嘴唇发黑、面颊起泡。要增加他们少得可怜的饮水分配是一种疯狂之举,甚至为了讨论这个问题而消耗空气也是疯狂之举。
兰塞姆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韦斯顿为了求生而孤注一掷,冒险驶入了地球的轨道,越来越靠近太阳,他们现在与太阳的距离,是人类,也许任何生命都不曾有过的。这大概不可避免,因为他们不可能围着地球自转的轨道去追逐正在后退的地球,而必须争取跟它迎面相遇——抄近路过去……真是太疯狂了!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怎么占据兰塞姆的脑海,除了干渴,根本不可能长时间思考什么。他想到水,又想到渴,又想到对渴的想法,然后又想到水。而温度还在升高。飞船的墙壁已经烫得无法触摸。毫无疑问,危机正在逼近。再过几个小时,气温要么下降,要么就置他们于死地了。
气温下降了。有一段时间,他们精疲力尽地躺在那里,似乎冷得发抖,实际上气温仍比地球上任何时候还要炎热。到目前为止,韦斯顿算是成功了。他冒险穿过理论上人的生命所能忍受的最高气温,他们挺过来了。但是他们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在此之后,韦斯顿即使在不值班的时候也睡得很少,刚刚不安地休息一小时左右,他就又回去看他的图表,又去进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几乎毫无希望的计算。你可以看出他在跟绝望抗争——一次又一次地低下恐惧的脑袋,面对那些数字。现在他再也不看他们两个了。即使在控制室里,他也显得心不在焉。狄凡的模样和举动都像一个梦游症患者。兰塞姆越来越多地待在黑暗一侧,长时间地什么也不想。尽管第一个巨大危险已经过去,但对于旅行能否顺利结束,谁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他们已经一言不发地在这个金属壳里待了五十天,空气变得非常糟糕。
韦斯顿完全变了样儿,他甚至允许兰塞姆也轮流驾驶飞船。他主要通过手势,偶尔压低声音说几个词,教会了兰塞姆这段航程中需要知道的一切。他们显然是在某种宇宙“信风”的推动下飞速奔向地球——但是按时到达的机会十分渺茫。兰塞姆通过拇指控制,使韦斯顿指给他看的那颗星星保持在天宇的中间位置,他的左手始终放在韦斯顿寝室的按铃上。
这颗星星并不是地球。日子——纯粹是理论上的“日子”,但对几个旅行者来说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增加到五十八天的时候,韦斯顿改变了航向,天宇中间出现了另一个发光天体。六十天,可以看出这是一颗行星。六十六天,它像是一颗透过野外望远镜看到的行星。七十天,它跟兰塞姆以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一个耀眼的圆盘,作为行星来说太大,作为月亮又太小。现在是他在驾驶飞船,那种轻盈欲飞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野性的、动物般的求生欲在他体内复苏,还夹杂着对新鲜空气、对地球的景象和气味的思念——对草地、肉、啤酒、茶和人的声音的渴望。起初,他值班时最大的困难是抵挡睡意,现在,虽然空气更糟糕了,但亢奋的感觉使他变得格外警醒。值班结束时,他经常发现他的右臂僵硬酸痛,他刚才好几个小时下意识地用它按住控制板,似乎这微弱的力道能促使飞船以更快的速度航行。
现在只剩二十天了。十九——十八——那个白色天体已经变得比六便士硬币还要大一点,他似乎在上面分辨出了澳大利亚和亚洲的东南角。一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虽然那些标记随着地球的自转而缓缓移动,但圆盘本身却并没有变大。“快啊!快啊!”兰塞姆低声对飞船说。现在只剩十天了,它看上去很像月亮,而且光芒耀眼,使人无法长久直视。飞船这个小圆球里的空气已经十分糟糕,透着不祥,但是兰塞姆和狄凡换班时,仍然冒险低声交谈了几句。
“我们会成功的,”他们说,“肯定会成功的。”
第八十七天,兰塞姆替换狄凡时,觉得地球有点不对劲儿。这次值班还没结束,他就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地球不再是个真正的圆,它的一边略微鼓起一点,几乎呈梨形。韦斯顿来换班了,他瞥了一眼天窗,就疯狂地按铃把狄凡叫来,并把兰塞姆推到一边,自己坐下驾驶飞船。他的脸色一片死灰。他似乎想对那些仪器做点什么,可是当狄凡走进屋来时,他抬起目光,以一种绝望的姿势耸了耸肩膀。他把脸埋在双手里,把脑袋压在仪表板上。
兰塞姆和狄凡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把韦斯顿从座位上弄走——他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狄凡取代了他的位置。这时兰塞姆才终于明白了地球鼓胀的秘密。现在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圆盘一侧那个类似鼓包的东西,实际上是第二个圆盘,一个看上去几乎跟地球一样大的圆盘。它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地球。这是月球——位于他们和地球之间,距离比地球还近二十四万英里。兰塞姆不知道这会给飞船带来什么样的命运。狄凡显然知道。狄凡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可敬可赞。他的脸像韦斯顿一样煞白,但是眼神清晰,闪烁着一种超自然的亮光。他像一只准备扑食的动物一样伏在仪表板上,牙齿缝里发出轻轻的哨音。
几个小时后,兰塞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现在月球圆盘已经比地球圆盘大了,他慢慢地看出,这两个圆盘的面积都在缩小。飞船不再接近地球,也没有接近月球,它跟它们的距离比半小时之前还要远,怪不得狄凡这样发疯似的鼓捣着那些控制装置。不单单是月球在他们的航线上挡住了他们去地球的道路,而且——或许是因为引力——离月球太近似乎是危险的,狄凡正在努力避开。明明已经看见港湾,却不得不掉转船头,返回辽阔的大海。兰塞姆抬头看看天文仪。这是第八十八天的早晨。返回地球还有两天,可他们却正离地球越来越远。
“我想,这下我们完蛋了吧?”他低声说。
“大概是吧。”狄凡头也不回地轻声说。不一会儿,韦斯顿稍微好了点,回来站在狄凡身边。兰塞姆没有什么可做的。他现在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死了。这样一想,那种揪心挂肚的痛苦反倒突然消失。死亡——近在眼前也好,在地球上过三十多年之后来临也好——赫然出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他应该做好一些准备。他离开控制室,回到一个向阳的房间,回到静止不动的光里,回到温暖、寂静、轮廓鲜明的阴影里。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睡觉。一定是氧气耗尽的空气使他感到昏昏欲睡。他睡着了。
他醒来时,周围几乎一片漆黑,并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很响的噪音,他一开始分辨不出是什么。这声音使他想起了什么——某种他似乎在前世听见过的东西。一种连绵不绝的鼓点,在靠近他头顶的地方。突然,他的心猛地一跳。
“哦,上帝,”他啜泣道,“哦,上帝啊!是雨。”
他是在地球上。周围的空气污浊、凝重,但他原先那种窒息的感觉消失了。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在飞船里。另外两个人害怕飞船会像奥亚撒威胁的那样“解体”,刚一降落就离开了,留下兰塞姆一个人听天由命,这也符合他们的一贯做派。黑暗中,在突然压来的地球引力的重量下,他很难找到出去的路。但他总算找到了。他摸索到出入口,扭身爬了出去,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从飞船外侧降到地面。他在泥泞里一步一滑,尽情享受着那股气息,终于把他已经不习惯的身体重量放到了双脚上。他站在漆黑的暗夜里,站在倾盆大雨里。他张开身上所有的毛孔畅饮着。他以内心全部的渴望呼吸着周围田野的气息——是家乡星球的一片土地,野草生长,母牛徜徉,很快他就会遇到一片篱笆和一扇门扉。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身后突然亮起一道强光,刮起一股猛烈的阵风,他知道,飞船已经不复存在。但他并不怎么在意。他看见前面有微弱的灯光,人类的灯光。他想办法走进了一条羊肠小路,又走进一条乡村公路,最后走进一个村庄的马路。一户房门开着,透出灯光。里面传出人声,说的是英语。一股熟悉的气味。他走了进去,不顾那些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向吧台。
“劳驾,来一杯苦啤酒。”兰塞姆说。
【注释】
[1]英国东南海岸的两个城市。——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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