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农场位于一条杂草丛生、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离任何干道都有段距离。那儿田园荒芜,房舍乏人照料,偌大的农舍有一部分还因为屋顶漏水太严重而关闭。这座农场是二十年前玛丽、马修和泰德的父亲留给他们的。有座农场,但是没有钱。他们相当自给自足,靠农场上的动物、果树和菜园维生。大好的田地一块块卖给隔壁的农夫,他却拿来种饲料。玛丽和马修——如今则是玛丽和班则每个月都要走到三英里外的村庄,去采买杂货和泰德要的酒。他们只能走路去,因为他们的汽车在院子里生锈了。
每回需要钱买食物、付电费和地方税时,玛丽就对马修说:“把牲畜带到市场去换点钱。”可是有一回,账单好几个月都没人理,而且根本没付。
人们都故意遗忘这个可耻的地方:当地居民一方面是感到羞耻,另一方面又为格林德利一家人感到难过。人人都晓得“男孩们”已经老大不小了,他们不识字,离低能儿也不远。玛丽原先期望有朝一日能出嫁,结果事与愿违。管理农场的人是她,她告诉兄弟们该做些什么:修理那道篱笆,打扫那间牛舍,带羊去剪毛,去种菜……她整天都要盯着他们,因为不得不这样,人也变得尖酸刻薄。所有的活儿都是马修一个人做的:泰德静悄悄地躲在房间里喝酒喝个半死。他不会惹麻烦,可是他也无法做事。马修得了关节炎,胸部也有问题,不久就做不动粗活,只能喂鸡和照顾菜园,大概就这样了。
他们给了班一间有着简陋家具的房间,跟他成长时所居住的舒服房间相比有天壤之别。他想吃多少都可以。他从天亮工作到天黑,天天如此。他晓得大部分活儿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但是并不知道要是没有他,这座农场就完蛋了。这座农场,或像这样的地方,很快就要变成不可能存在的事了,等欧盟执委会颁布法令、实时监视卫星在天上环绕时——那一天就要来临了。这个农场是地方上的耻辱,大好良田被荒废。因为没有付费,电话被掐断。人们沿着小路或是穿过农家的庭院进来,表示希望买下农场。他们会见到玛丽——一个愤怒的老妇人,她会叫他们滚蛋,当面甩上大门,教他们吃闭门羹。
在附近的农场上,每当有人问起格林德利一家人时,站在他们这一边的邻居们总是含糊其词,以对付官员和好管闲事的人。如果他们失去农场,那些可怜的被遗弃的人,泰德和马修要如何过日子呢?他们大概会被送到收容所去。玛丽呢?不,让这些可怜虫活够他们的岁数吧。而且他们那儿还有个没人晓得究竟打哪儿来的孩子,他看起来有点像某种雪人,可是他活儿干得还不错。
有一回,班跟玛丽进村里去提杂货回来,半路上有个男人拦下他,对他说:“听说你跟格林德利一家在一起。他们待你还好吗?”
“你要做什么?”班问。
“他们付你多少钱?就我对格林德利一家的了解,应该不多吧。你如果来帮我做事,我保证绝不让你吃亏。我是汤姆·万兹沃斯……”他重复这个名字,又说了一遍,“……随便问问附近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告诉你我的农场怎么走。你好好考虑一下。”
“他跟你说些什么?”玛丽问,班照实告诉了她。
班从来没有收过薪水单,也从未提及工作条件。以前进村时玛丽给过他几镑,好让他买牙膏那一类的东西。她很高兴他在乎个人卫生,而且喜欢他衣着整洁。
如今她说:“班,你晓得我是替你保管你的工资。”
他如何晓得?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这件事。玛丽以为他很愚蠢,就像她的兄弟一样,但是现在她看见麻烦隐隐迫近了。
“你不会想离开我们的,班,”她说,“你帮任何人做都不会更好的。我已经替你存了一笔钱,你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
她指着她房间里一个高高的抽屉。然后她拉了一把椅子,扶稳椅背,逼他站上去。抽屉里面有好几沓钞票。在班看来,那些钱似乎比想象中更多。
“那是我的吗?”他问。
“有一半是你的。”玛丽说。
等他离开后,她立刻把它藏到别处去。
他舍不得离开的人是玛丽,虽然他喜欢牛,也爱看猪的滑稽动作。他觉得玛丽待他很好:替他缝补衣服,帮他买了一条厚牛仔裤过冬,还给他足够的肉吃。她从来不曾对他发脾气,不像她对她兄弟那样。
他过着一种其他人猜想不到的生活。他们全都早早就寝,反正没什么事好担忧,也没有电视可看。泰德通常都喝醉了,九点或十点就鼾声大作;玛丽收听新闻广播,听完就回房去。等屋子安静下来后班就翻过窗台悄悄溜出去,一个人在田野和树林里漫步,自由自在的,只有他自己。有时他会捕捉小动物或小鸟来吃。有时他蹲在树丛后面观看小狐狸玩耍,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背靠着树干坐着,倾听猫头鹰的叫声。要不然他就站在乳牛的旁边,一手搂着牛的脖子,用脸摩挲着。它身上传来的暖意,以及转过头来闻一闻他的气味时,呼吸在他手臂和腿上的热腾腾香味,意味着温柔的安全感。他也会倚靠着篱笆的柱子仰望夜空,在晴朗的夜里他会对着星星唱出一首低喃的小曲,要不然就是手舞足蹈,抬腿顿足。有一回,玛丽以为听见了一个可疑的声响,走到窗边,瞥见了班的身影,她在漆黑中蹑手蹑脚留下来观看与倾听。那真教她头皮发麻,全身发冷。她何必在乎他如何寻欢作乐?要是没有他,动物就没人饲养,牛奶就没人挤,猪也只会生活在肮脏的窝里。玛丽·格林德利对班有点好奇,但是不多。她自己的生活已经有太多麻烦了,顾不了其他人。她把班来农场帮忙看成是上帝对她的仁慈。
之后,泰德喝醉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下一个本该是马修,那个半跛又不停咳嗽的男人,结果却是玛丽心脏病发作。各种官员突然变得好奇,其中一位要求调查原因,问了班一些问题。班本来想说他们还欠他工钱,可是直觉却对他大叫“危险”,所以他就跑掉了。
他先去了一座酿苹果酒的农场采苹果,后来又去采蔓越莓。其他采果工人都是波兰人,多半是学生,被劳工承包商用飞机送来,尽管工时很长,开心的年轻人依然决心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班沉默而机警,时时提防着。那儿有篷车可以过夜,可是他痛恨跟别人挤在一起,车上空气也不好,所以晚上跟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听完他们的歌曲和笑话以及笑声后,他就独自带着睡袋到树林过夜。
等到采收期结束时,他已经存了不少钱,他感到很开心,因为他晓得身无分文会让人走投无路。有位爱唱歌和爱开玩笑的年轻人,趁他睡觉时偷走了他吊在树干上外套里的钱。班强迫自己回农场去,心里想着那个抽屉里的钱有一半属于他,可是房子已经被查封,牲畜们也不见了,房子四周爬满了荨麻。他并不关心马修,马修很少跟班说话,要有也只是一些粗鲁的话,好比老狗死的时候他说:“我们不需要别的狗,我们有班。”
他回家去找母亲,可是她又搬家了。他必须费点心思来寻找她。有一幢屋子,但是一点儿也不像他心目中的家。他无法逼自己进去,因为他看见保罗在那儿,“怨恨”这个敌人差点儿让他抓狂。
所以他走那条古老的马路去伦敦,富裕的伦敦,那儿肯定有点儿什么可以给他。他是在那儿找到了工作,又被骗了一次,失去了信心,幸亏埃伦·毕格斯在超市里发现了饥肠辘辘的他。
含羞草之家外面漆黑的人行道上似乎空无一人,可是班晓得影子晚上会拉长变形,在转角上他险些撞上一名摇摇晃晃、边走边喃喃咒骂的醉汉。班向旁一拐跑过冷清的街道,全然不理会交通标志。抵达里士满后他才开始过十字路口,告诉自己,绿灯走,红灯停。现在周围已经有人了,而且还不少。他继续前进,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继续随着本能前进,只要他不把地图和方向搞混的话,这些本能还蛮管用的,然后他来到了一条交通要道,感觉肚子饿了。他走进一家写着“全天供应早餐”的咖啡馆。每到一处新地方,他总是仔细在人们的脸上找寻可能变成危险的侧目。不过时间还早,人们还不会太注意别人。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吃着早餐。离开咖啡馆时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很满意。日正当中时他再度上路,穿越了暖阳普照的田野,接着又来到了一座林子。一只画眉鸟正在尚未汰换的树叶中穿梭。他轻而易举就捉到了它,拔掉它的毛,嘎巴嘎巴几口就把它吃掉了。它的另一半飞过来查看,结果这一对鸟儿和它们的热血暂时满足了他的胃口,然后他又快速上路,但是并未迈开脚步奔跑,因为他晓得那会招来人们的追逐。他在加油站买了一瓶水,走出商店时看见一辆摩托车正好呼啸一声停了下来。班被这辆闪闪发亮、明快有力的摩托车吸引,不由自主地走向它。他站在那儿傻笑——他开心时的微笑。摩托车上的青年压抑住他对这名外表古怪的大胡子男子的狐疑,因为他认出了摩托族同好的气质,一个像他一样的摩托车爱好者,所以他说:“帮我看一下车子。”就走进店里去,他出来时班正在抚摸把手,班脸上爱不释手的神情使得这个平常不让任何人碰他摩托车的年轻人不由得说道:“那就上车吧。”班一跳上车,他们就出发了。
“你要上哪儿去?”
“这附近。”班对着风大声喊。
这辆大型摩托车一路隆隆作响,跳跃前进,他们匆匆在车辆中穿梭,班也大声呼啸:听起来好像一首歌,一声胜利的欢呼。这个青年骑着车,听见身后的狂喜,也是又吼又笑的,然后便开始唱起一首真正的歌曲,班虽然没听过,还是跟着唱了。
他们来到一座小镇。摩托车在那儿突然向左转,不久就把街道抛在后面,再度向乡村前进,班却大叫:“放我下来,我走错方向了。”
青年大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就在汽车和货车前,危险地急转弯掉头回去,一溜烟又疾驰回到小镇中央。“这儿?”青年大声问。班大叫:“是的。”
他站在小镇中央的人行道上,摩托车疾驰而去,青年向他比了一个拇指向上的手势,表示称赞。
班转向他必须前往的方向,开始徒步前进,心里想着摩托车,雪白的牙齿从胡子中露出,脸上绽开快乐的笑容。他们骑了好一段路,比班预期早了好几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事实上,在下午时分他已经走进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了。房子就在那儿,这幢大而美妙的房子,四周围着花园,而且那儿……他瞧着竖着铁栏杆的窗子,立刻有一股令人直打冷战的强烈怒火席卷了他。铁窗:他认为这些铁窗是用来关他的。他曾经站在那儿,用他强壮的双手奋力摇晃那些栅栏,它们却纹风不动;只有栅栏埋入墙壁的部分,在他的摇晃下掉了一点漆,显示他的力气多么没用。不过他此刻感受到的怒火被一个更强烈的需求赶走了,这个需求将他拉向这幢屋子。母亲,他要见他的母亲。因为老妇人的仁慈,他记起了另一份慈祥,并且明白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的:她就像老妇人一样,并没有伤害他,还到那个地方来拯救他……有小孩子从前门跑出来。班不认识他们,他心想,他们当然搬走了。母亲此刻是不会在这里了。他转身离开这幢房子——他童年的家,开始在街道上闲逛,像条狗般嗅寻踪迹。不过他找的不是味道;他曾经见过另一幢房子,他的家人后来搬去的那一幢……可是等一等,在那之后还有另一座,就是母亲写在大卡片上的地址。他现在前往的就是那幢房子,可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从来没去过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子。没有办法找到它:他心中没有概念,不晓得那儿的街道、气味、灌木丛、门庭是什么样子。这下子该怎么办?一声绝望般的呻吟让他感到胸口伤痛,然后他想到了,等等,公园,她会在那儿。他动身前往以前经常跟哥哥姐姐嬉戏的小公园。或者应该说,是他旁观他们玩耍的地方,因为他们抱怨他太粗鲁了。他玩耍的时候总是独自一人,或是跟母亲一起玩。
那儿有一条他很熟悉的长板凳。母亲很喜欢那座公园,还有那条长板凳,有时候她会在那儿坐一整个下午。可是此刻板凳上空无一人。班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如果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人们就会开始注意他。他尽可能四处走动了一会儿,偷瞄人们的脸,寻找“那个表情”,然后他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下来,看着他心里认为属于母亲的那条长板凳,等待着。他又饿了。他离开公园去找以前跟一帮好友常去的小咖啡馆,就是他当老大带头的那一帮玩伴,可是那家咖啡馆已经不在了。他在贩卖机上买了一块夹肉三明治,再回公园去,他在那儿见到了她,见到了母亲,她捧着一本书坐在那儿。她的影子投映在草坪上,几乎延伸到他的脚边。他在心中复习他必须问她的所有问题,她的新地址,他确切的年龄,他的出生日期,她手上有没有他的出生证明。一股洋溢着爱的幸福感仿佛和煦的阳光充满了他的心,然后,就在他准备好了问题、准备向她打招呼时,却看见有个人穿越公园的草坪向她走去——保罗;来的人是保罗,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哥哥,想要一了百了杀了他的念头是他童年无时无刻都有的渴望。他就在那儿,一个高挑、瘦弱的年轻人,有着修长的手臂和骨瘦如柴的双手,还有他的眼睛。班不用看也认识那双眼睛:大大的、蒙眬的蓝眼睛。保罗向母亲微微一笑。她拍拍身旁的板凳,要保罗坐下来,牵着保罗的手握着。班感到怒火中烧,气得浑身颤抖,瞳孔变得深邃,仿佛要流血。他想要将保罗推倒,然后——他晓得一件事,而且非常清楚,因为有太多坏事了——他有某些感觉是世人所不容的。在这股激怒、这份恨意平静下来以前,他无法接近母亲,无法接近哥哥保罗。可是这些感觉越来越糟,让他几乎难以喘息,透过发红的双眼的凝视,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那个始终在他和母亲之间作梗令他苦恼的人,那个骗子,站起来一起走开。班尾随着他们,但是保持距离。他决心不要让他们看见,震怒因而渐渐平息。他并没有蹲下——那一招在森林和树林里才行得通,他直挺挺地站起来,悄悄地走着,远远地跟在两人后面。然后,他们接近了一幢房子,一幢比他们第一次搬去的那一幢更大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园里,他看着他们打开大门,一起走进屋里去,门在他们身后甩上。
班正在努力厘清头绪。母亲从原先的大房子搬到一个小屋子。他记得她说过:“够大了,住得下我和保罗。”他将它解读成:可是没有大到连你也住得下。如果她再次搬家,而且又搬去一幢更大的房子,那不就表示其他人也都在那儿?至少有一些?他晓得他们全都成年了,不过他记得的是整个家的成长——孩子都在长大。在他心里的是另一幢屋子,挤满了孩子,还有大人。这幢屋子没有空间可以容纳一大群人……他必须冷静下来,沉住气,甩掉杀人的念头。他绕着这个街区愤怒地走开,再绕回来,又走开一阵子,再回来,然后,这幢新屋子的门面似乎变得像一张不友善的脸孔般陌生。接着他瞧见父亲快步沿着人行道走来。他只要抬起眼睛就可以看见班,可是他皱着眉头,仿佛心事重重,压根儿连头也没抬。班晓得他不能继续在那儿闲逛下去了,街坊邻居会起疑心的,他们总是随时躲在暗处观望,即使你以为你看到的只有空白的墙壁和窗户,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总是隐藏着窥视的目光。他再度绕着这一街区走了一遍,这回他瞥见路克走进屋子,身边还带了一个小孩:想到路克做父亲了实在教人难以理解。他想,全家人都在这儿,他的家人齐聚一堂。他可以走进去说,我回来了。然后呢?他晓得,他们以前为了他四分五裂,为了他吵得反目成仇,只有母亲站在他这边。那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用冰冷的水冲洗他,她却来带他回家;可是其他人要他留在那儿,巴不得他死掉。
天色渐渐暗了,街灯亮起,友善的夜晚降临。可是晚上他不可以在住宅外面的人行道上逗留太久。他走过这幢屋子前面,里面的灯火柔和地照在他身上,仿佛在说:“进来吧!”他又走回去。他听见电视声,他好想进去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看电视。想到这里时,他仿佛又预见保罗将会如何尖叫,他就是无法跟保罗共处一室,他眼前也浮起父亲冷淡的面孔,他似乎总是在避开他。假设他就这样走进去,对母亲说:“请把我的出生证明给我,我就离开。”可是怒火在他心底鼓噪,因为他眼中瞧见的尽是如此痛恨他的保罗。怒火让他的手指握紧扭曲。好想掐住那个啪的一声就会扭断的纤细脖子……
他从家人的住处走开,永远离开了这个家,心中的痛楚冲淡了怒火。他感觉到泪水浸湿了自己的胡子,顺着下巴流下。他再度感到饥肠辘辘。这回他必须小心点,晚上的人跟白天的不一样。最好别冒险去找张桌子坐下来。他去麦当劳,买了一块肥嫩多汁的汉堡,拿掉沙拉和面包,一边走一边狼吞虎咽,然后他就出了小镇,朝着伦敦,朝着老妇人的家前进。他身上只剩下四镑,大概不太可能再幸运地遇上一辆摩托车。他是如此悲伤,如此孤寂,可是黑暗是他的家,黑夜是他的天地,晚上人们不会危险地盯着你瞧——那是说,只要你不要跟他们共处一室就没事。他走在乡间小路上,头上的夜空朦胧地闪烁着柔和的星光,还有几片薄云飘过。附近有一小片树丛,还算不上林子,但是足以供他遮风避雨。他找到一处灌木丛,安顿下来睡一觉。夜里他一度醒来,听见一只刺猬在他的脚边吹气,嗅他的味道。他坐着就可以捕捉它,但是并没有这么做,倒不是害怕手掌会扎满了刺,而是晓得舌头会被刺扎到:你无法像咬小鸟般咬一只刺猬。他在破晓时最早的清凉气息中醒来。没有鸟儿,这只是一小片稀落的树丛,他看得出来附近有人烟,也听得见车声。他可以在中午时分抵达伦敦他要去的那一区。前方是几小时提心吊胆的徒步路程;而他的肚子,哦,他的肚子,一再吵着要食物。他的饥饿弄伤了他,威胁着他。这不是轻易可以解决的饥饿:清淡的面包或汉堡的圆形面包是无法满足他的。这是对肉的渴求,他嗅到了血的生鲜味道,血腥的气味:然而,这份饥饿感对他来说却充满了危险。有时候,当他被气味吸引到肉品贩卖店时,他的身体似乎因为食物匮乏而饥肠辘辘,双臂也不由自主地向肉伸出去。有一回他抓了满满一手的猪肉片,站在那儿大快朵颐,屠夫背对着他,嚼食的声音让屠夫突然转过身来——可是班一直跑,一直跑——从此以后他就不再进这些肉品贩卖店了。这会儿他边走边盘算着,如何才能够不花掉手中仅剩的四镑,又能找到肉吃。
他的双脚正带着他往前站在一座建筑工地的高高铁丝网外面,俯瞰着成堆的湿土、机械、戴钢盔的男人。他曾经在那儿工作过一段日子,他们雇用他是因为他的肩膀和手臂可以支撑两三个男人才举得起来的桁梁。其他人站在一旁看着他推开、用肩扛起和举起来。他曾经想要跟他们打成一片,加入他们的笑话和谈话,可是却不晓得如何融入。好比,他从来都不明白,他说话的方式为什么比他们的更好笑。他们打量他的目光严肃而谨慎。到了周末,是发薪日。这些全是为了各种缘故而非法打工的人,拿到的酬劳还不到工会行情的一半。可是班曾经赚取足够的金钱可以带去给老妇人,而且她也对他很满意。过了两星期后,来了一个新人,他从一开始就欺负班,嘲弄他,发出喃喃的抱怨和咆哮声。起初班并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在暗指他;那回很危险,班站在高处,两脚腾空叉开站在桁梁上,街道在远远的下面,当这个男人推挤他时,他也没有立刻会意过来。工头立刻出面干涉,从此以后班就开始留意这个笑里藏刀、粗鲁爱现的红发小子,竭力避开他。又过了一个星期。发薪水的地方是工人们用来休息或下大雨时的避雨棚。他和红发小子是领钱队伍中最后的两位,这是他的敌人蓄意安排的,因为班一领到薪水袋,这个年轻人就从他手中把它抢走,一溜烟跑掉,还一路发出咕噜咕噜声,猛抓自己,又蹲得低低的再跳起来,然后又重复一遍:班晓得这是在装猴子。他去过动物园,参观过一个又一个的铁笼子,搜寻贴上黑猩猩、狒狒、猪人、猩猩、雪人标签的动物。动物园里可没有雪人,也没有猩猩,他一直想了解它们,因为他晓得自己一直在寻找跟他相似的生物。
他无助地望着工头,希望他会保护他,却只见他咧着嘴袖手旁观,他也看到了围观人们的嘴脸,他们自顾自握紧手中的薪水袋,那个表情,那个笑容。他早就晓得他们是不会帮他的。他白白工作了一整个礼拜。他实在太想杀人了,不得不走开。他听见工头在后面叫他:“如果你星期一来的话,会有活儿给你。”意思不是指钱,而是专门留给他那双强壮肩膀的工作,替其他人省去不少力气。星期一他是回来了,起先俯瞰着工地,双手扶着铁丝网,好似他是在里面,而不是外面,好似它是一个牢笼,下面是跟他一起工作的工人。不过红发小子没来,因为他抢了班的钱,心虚不敢回来。那一周班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工作,注意脸孔,留意目光,避开他们,或是担负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对他们来说吃力的重担。然后,那个周末他的薪水袋里却只有应得工资的一半而已。他晓得他平常领的是合法建筑工人的一半酬劳:可是那一半如今又减半了。工头的目光盯得他不敢再对视。这个人不是平常的工头,平常的工头病倒了:这个人是前天才从另一个工地调来代班的。工人们又围拢过来旁观,依然面无表情。他们期待他抱怨、抗议,甚至打一架;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粗壮的手臂和拳头。可是班太清楚了:事情只会越闹越糟。他小心地环顾四周,一张面孔看过一张,看见他们在等待,也看到了至少有一个人为他感到难过。这个男子低声对新工头说了些什么,可是工头还是掉头走开了,把本应属于班的钱吞进他自己的口袋里。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柏油娃娃 好邻居日记:简·萨默斯日记I 天黑前的夏天 臣本书生,不谙世事…… 俄罗斯套娃 双生 我在忍界靠经营暴富 莎美乐之吻 修鬼:开局就有红粉骷髅 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玩笑 铁皮鼓 岁月无情:简·萨默斯日记II 殉教 爵士乐 试论疲倦 惹婵娟/我的蛇蝎娘子 恩惠 宠儿 失明症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