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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生把留声机啪地关上,从桌旁站起身来,一碗炸酱面一动未动地留在桌子上。他走到窗子跟前,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窗外,什刹海沿岸那一团团的柳绿中,知了刺耳地鸣叫着。
“王八蛋们!”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大串脏字眼,以发泄他对学校以及学校当局背后那些人的仇恨。
是的,他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本来也就没什么奢望,也没指望着上北大、清华,能考上个专科学校也就烧高香了。所以他七个志愿填报的都是一所学校,一所培养泥瓦匠的专科学校。结果呢,还是落了榜,而比牛都笨的李国栋竟被录取了。
他当然不能和李国栋比。人家上几辈子都是扛大个儿[9]的,自己却不明不白地摊上了个胡子出身的东北军官的父亲。东北光复那年,那杂种瘫在床上了,才娶了他妈,春生却是两年以后出生的。一九五〇年春天瘫子死了,妈才和伺候瘫子的马弁正式结了婚。六个月以后出生的妹妹名正言顺地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春生却一直是胡子的逆种。
他忘不了那年春天的事。他因为一点小事和街坊的孩子打了架,过后,妈带着他去登门道歉。话都说得好听着呢:
“我们这孩子不懂事,回去就让我臭揍了一顿。春生,还不快向你二哥认个错!”
“那有什么呀?都是孩子,今天恼明天好的。您可千万不能打孩子,老街坊了,谁跟谁呀?春生,以后还来玩啊!”
话是甜的,心却是黑的。人还没走出院门,骂声就从屋里追了出来:“你就这么不长眼,你能打得过人家?他爸爸就是胡子、土匪!”
渐渐地,学校的同学、街道上的伙伴,都知道了他的土匪血统,开始躲着他。而他,慢慢地也就真的以为自己的血管里奔流着某种野性的血液了。他很少讲话,独来独往,却发狠地学习,玩命地打架。人们开始怕他,越怕,他越打。
一次,从德胜门外来了四条汉子,说是仰慕已久,想要领教。
四条汉子像四条狼,从前后左右不断地猛扑上来,凶狠地踢打着,轮番扇他的耳光。
他没有还手,只是用流血的眼睛死死盯视着对方的眼,被打倒、踢翻无数次,脸被扇肿了,可是眼睛仍死盯着对方,丝毫没有退让。
这双眼睛把四条狼吓慌了。
“我算看明白了,今天要是不把这小子废了,咱们哥儿几个早晚得遭了他的手!”最后,一条汉子迅速地拔出刀子,照准他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还是站着不动,用眼睛死死地咬住对方。血从刀口汩汩地流出来,整条裤腿都是湿淋淋的。
汉子们张皇失措了。“兄弟,你要是真有种,现在就给我一刀,别等到以后给我来阴的。”持刀的汉子把刀扔在地上,绝望地说。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春生捡起了刀,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手却毫不迟疑地把刀捅进了汉子的小肚子……
三天以后,另一条狼正在人定湖公园与人对弈。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条狼的面前,站住。狼一抬头,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连声告饶:“大哥,兄弟我做错了,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抬抬手,放兄弟过去……”
春生没有放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脸上一刀。
第三条狼、第四条狼,都没有被放过。
再以后,“土匪”的声名传遍了北城的许多街道和学校。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一地区威名赫赫的“大哥”了。
但是,土匪真正确立自己在北城的地位,还是在今年春节的厂甸庙会上。
厂甸位于和平门外,是南城区的地界儿,也是北京解放以后全城唯一保留的春节庙会场所。所以,玩儿主们之间不管有多大的仇隙,在厂甸相遇,也绝不准动粗,这也成了规矩。
南北城的老大们虽然水火不相容,但在庙会上见了面,也都井水不犯河水,各玩各的,甚至互相抱拳一揖,算是道个吉祥。至于以后再相见,大家拔刀相向,你死我活,也全与此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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